90年代初期,我多次到景德镇考察,看到国营大型瓷厂相继倒闭,个体经营多达上千家,到处都在生产仿古瓷,甚至连民国瓷,“文革瓷”都在仿制,可世界著名的瓷都,街上居然卖起了潮州瓷,实在令人心寒。我不禁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哀叹。仿古陶瓷,如若是为了继承传统,必定会有所创新,也会推动陶瓷业的发展,但是如果仅为赚钱而仿古,那将是一个莫大的民族悲剧。一个瓷区如果靠仿古陶瓷维持生计,恐怕离黄泉也仅有数步之遥了。
作为一个研究陶瓷史的学者,眼看着景德镇一天天衰败下去,但又无能为力,真是于心不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故而在前几年出版的《古陶瓷鉴识》一书中发出了上述哀叹,希望景德镇人能够猛醒,看到危机,重振辉煌。没想到只过了几年的时间,正值景德镇热火朝天庆祝建镇千年之际,“瓷都”之名被冠以别的瓷区了。我不想评论这个“封都”事件,只想从历史的角度谈谈景德镇能否再振雄风。
景德镇于元代以后确立了烧瓷中心的地位,明清两代因专门烧造皇家用瓷而闻名天下,到清乾隆时期是其最辉煌的时代,其产品行销全球。到清晚期景德镇有过一个较大的衰败期,其原因是受到国外先进技术制瓷业的冲击,如日本、英国等国的瓷器,机械化程度高,做工规整,成本低廉,象洋布冲击中国传统的土布一样,使景德镇受到空前未有的打击。在这种形势下,工匠为谋生存,开始生产大量的仿古瓷,生产最多的是仿光绪、同治官窑 的瓷器。这些仿古瓷器,质量参差不齐,精者其质量不亚于官窑,因为有些生产者原来就是官窑工匠。其次生产的是极少量的高仿瓷,几乎都是古玩商来样定烧。高仿瓷需要顶端的技术,能仿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即使在民国时期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制瓷高手。陈重远先生在他所出版的几本关于琉璃厂旧闻的著作中,于此谈得十分详细,读者可参阅。
除仿古瓷外,珠山八友的作品,应该是民国景德镇瓷器的回光返照,作为艺术瓷有其独到之处,但是对于整个瓷区而言,如杯水车薪,根本无法解决在技术上已远远落后于世界的景德镇制瓷业。曾经为袁世凯督陶的郭葆昌先生,虽然文化不高,但却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到景德镇选拔画瓷高手,曾以《秋声赋》为题,张榜考试选拔人才。但他回到北京后,却认为景德镇充满了商机,如果集资购置国外的先进设备,以景德镇的原料和熟悉陶瓷工艺的大量技术工人,开个股份公司,不但能振兴景德镇制瓷业,而且肯定会赚钱。傅振伦先生与郭葆昌先生既是同乡又共事多年,傅先生在世时,曾多次与我谈起郭先生的这些奇闻逸事。郭葆昌先生的美好愿望因为缺少资金未能实现。但是仍然有人在景德镇很快开办了现代化的瓷业公司,同时崛起的还有湖南醴陵,河北唐山、邯郸,山东淄博以及北京、广东等地区的现代化制瓷公司。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湖南醴陵,起步早,引进日本的先进设备,并且聘请日本和景德镇的师资,开办瓷业学校,湖南醴陵创烧的釉下五彩瓷器曾使中国瓷器再现辉煌。湖南醴陵也因此被誉为中国的第二瓷都。到抗日战争的前一年,上述这些瓷区的产量,曾达到历史的顶峰,向现代化的世界工业迈进。
解放后,中国陶瓷工业重新崛起,虽然景德镇以传统的青花,彩瓷,颜色釉仍然独占熬头。但是河北唐山,邯郸,广东,湖南及江苏宜兴等地新品种不断,如唐山的骨灰瓷,宜兴的青瓷,石湾的结晶釉和人物陶雕,邯郸的花釉,淄博的炻器餐具,醴陵的捏雕及釉下彩等等,均已对“瓷都”提出挑战。再加上国外如日本,英国,德国,法国的高档日用瓷等,更对整个中国的出口瓷形成威胁。
景德镇有着千年的制瓷传统,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如果背着沉重的传统包袱不思进取,肯定会被压的喘不上气来。事到今日,景德镇人仍然认为自己的艺术瓷的地位不可动摇。实际上,当代陶瓷工艺发展日新月异,除了传统的氧化焰,还原焰,还发明了乐烧、盐烧、堆烧、烟熏烧、炕烧等新工艺。而景德镇的所谓艺术瓷,多是以瓷器为载体表现中国画的感觉,而没有强调陶瓷本身的材料语言。我曾经与一位在国内外都名声显赫的景德镇学者聊天时,戏称对方“大师”,没想到对方一本正经的告之曰:“在景德镇你这是骂人的话,因为真正在艺术瓷上有独创精神的,几乎都没有大师头衔。”我细数了一下景德镇的大师,他的话不无道理。如在瓷雕上至今被国际上公认能够掌握陶瓷语言而融于雕塑的周国桢先生,仅是教授头衔。再如黄秀乾先生,景德镇陶瓷学院的第一界毕业生,晚年从事艺术陶瓷的创作。他的作品独树一帜,能够淋漓尽致的把握陶瓷语言,融青花、浮雕、镂雕、油画、书法于一体,有些作品堪称绝做,甚至象文物一样,有不可再生性。凡是看过黄先生作品的人,无不为其精湛的工艺和深远的意境所感动。但是黄先生没有大师头衔。
现代景德镇个体窑厂已多达三、五千家,基本都在生产艺术瓷,仿古瓷器是其主要产品,多数粗制滥造,少数有高仿品种,能做得以假乱真者,不超过五个人。但其质量、数量、品种,均超过民国时代,元青花,明初青花及釉里红,清三代官窑青花及粉彩是其最拿手的品种。此外,韩国瓷,日本瓷也有精品问世。仿古瓷生产已经在景德镇形成一定的规模和体系。就连作旧也成为一个谋生的专业,满街涂写的“专业作旧”广告,就象大城市中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显现出时代特有的信息。我为景德镇人追求商机的能力感到震惊,没向国家要一分钱,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鳞次栉比的个体窑炉遍布于景德镇的各个角落,颇有复古重建古代景德镇之势。过去只在文献中记载的瓷区民俗,现在就活生生的摆在面前,如窑主出租窑位,按烧成好坏的呈色定价。再如多人同租一个窑,为防止产品混淆,不得不在匣钵上刻上自己的姓氏等等。在景德镇仿古群体中,有三个奇怪的现象,一是技术相互保密,即使亲兄弟也不例外。二是凡是高仿制作者,均不张扬,从不谈论拍卖之事。反之,凡是到处宣传某某拍卖品是他的杰作的人,充其量只是个中档仿古瓷的生产者。三是黑社会不会介入仿古瓷的买卖中,但是如果有人坏了别人“杀猪”(景德镇方言:用仿古瓷冒充真品骗人。)的“好事”,黑社会才有可能介入。这三种现象表明,仿古瓷的目的十分明确,一切都是为了金钱。高仿瓷的生产者,研究瓷器鉴定的认真态度和执着精神,远比一般人了解的要深远的多,甚至会令一些专家望尘莫及。除了研究制造工艺,辨伪方法,甚至连如何突破科技检测的手段,都研究得一清二楚,而且对热释光和单纯的胎釉成分分析已经找到准确的破译诀窍,使这些价值百万的精密仪器型同废铁。而我们的一些专家学者为博物馆把关,收购了不少高仿赝品,还洋洋得意以为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这种事例发生在国家型的博物馆中,已经不止一次。专家和领导者难道不该反思吗?到现在的景德镇深层考察一下吧,现在是学生该给老师上课的时候了。
历史上景德镇是个非常开放的城市,甚至连城墙都未修过,“工匠来八方,器成天下走。”西方来样定货,西洋画法亦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传统的彩绘工艺。但是沉重的传统包袱已使景德镇部分人成为妄自尊大的夜郎国人。如“7501”瓷器曾让不少景德镇人自豪,我曾经实地调查10余次,终于放弃了著书的计划,原因是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炒做得非常成功的近似神话的收藏故事,那套瓷器,一直到送到北京时,其质量尤其是热稳定性指标仍然是没有过关的日用瓷。可悲的是现在居然有依靠仿制“7501”瓷器为生的人。
景德镇的仿古瓷越仿越精,“真做假时假亦真,假做真时真亦假。”照此下去,总有衰亡的一天。但是我认为现在也大可不必杞人忧天,历史上发生的事,都应该有其合理的成分。三、五千家个体作坊的存在,有其生存的空间和道理,就目前的状况来说,还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相信景德镇的领导者一定会建立起现代化的陶瓷产业,以此为龙头,走出景德镇,走出传统,走出误区,中国太大,世界更大。技术优秀的大量工人,是景德镇的最宝贵财富。我爱古代的景德镇,我爱瓷都,我更爱未来充满活力,走向世界的景德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