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在泉州开元寺藏经阁,第一次看到何朝宗的瓷塑观音,惊奇于他艺术的精致,当下想到:这已不是宗教韵偶像,而是艺术家心目中的美神!
那是座披坐观音,带着非人间的柔静,却又充满现、世的哀愁。那紧贴肌肤的帔衣,褶皱纹线既有装饰意味,又有写实技巧,透露出少女的青春气息和生命的跃动,在敬神的虔诚中加入人间的情思,是宗教艺术和现实生活女性的混合体。尤其是脸部优思的表情,显露出一种端庄、娴静而凝重,柔媚而单纯,优雅而高贵,丰富的感情蕴涵,足够使人一见倾倒!
对这历史罕见的瓷塑大师,敬仰之外我全心爱他。
这一回我有机会到他家乡德化,首先就热切地要追寻他的踪迹。明清两代,艺术家地位卑下,县志竟未提他一笔。家谱也只写到他先祖由江西入闽在军任职,奉命屯垦德化后所, 子孙习文,此外杳然无闻。从民间传说去追索吧,只知道他幼年随父到当年兴盛的各寺院修塑佛像,可能有个时期是到处流浪的艺人。他的故乡后所,当时也有瓷窑,后来他就专事瓷塑。传说他每有作品,就放在窗台上听过路人评论,不满意就砸碎,留下都是精品。幸而中国有印章艺术,在他得意的作品后面,深深印铭他的私章,才把他的名字传下来,现在世界各大博物馆,都珍藏他的名作。
本来佛像是抽象的,所以动人必有艺术家的移情作用在内,一定是从感情经历中获得灵感,是心灵深处隐秘的歌;那么这情从何来?模特儿是谁?文献和传说也都渺无消息!
从希腊雕像到印度石刻,再到敦煌彩塑,再到德化观音,这一艺术流程,又经数百年的炉火,传递何朝宗的创造精神,结合崇山峻岭的文化气质,影响到景德镇,形成为何朝宗的流派,借助本地瓷质洁白如玉,细腻地表现女性的雍容华贵,被誉为东方艺术的明珠。
有形形式式的观音,正如有形形式式的维纳斯。有渡海观音、盘膝观音等七十二种,大多数是不露手的。有人说是何朝宗愤慨于妇女受压抑,所以不露手。又有人说是考虑到远销外洋包装运输不受损,所以不露手。可不可以设想:米罗的维纳斯,正因为她断臂,把欣赏的目光集中到微斜微曲的躯体,才更动人;观音不露手,把注意力吸引到脸部和形体,超脱了客观的有限,给想象以余地,艺术才高人一等?
观音——美丽的女性,象征和平,博爱,慈悲,善良,还隐藏着爱和不自觉的人性观。明代,相当于西欧文艺复兴时期,有人类性升华明显标志。瓷器的光滑清冷,蕴含着追求官能美的倾向,有秀雅、温柔和爱的魔力。突破固有的神性观念,渗进更多的世俗精神,表现女性的神秘和燃烧的生命火焰,把人提高到神的境界,神性中包含着人性,人性中包含着神性,神性和人性并存,在观音中达到理想的平衡。何朝宗满怀理想,也许生活中不能达到,只留下深沉的慨叹和美好的憧憬!
蔡其矫著名诗人。1918年生于福建晋江,幼年随家迁居印尼。1938年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历任晋察冀边区教员、记者、编辑,北京文学讲习所教员、教研室主任。现任中国作家协会福建分会副主席,福建省政协委员。出版有《四声集》、《回声续集》、《涛声集》、《祈求》、《生活的歌》、《双虹》、《福建集》、《迎风》、《碎石》等诗篇。香港出版有《蔡其矫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