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世纪以来,圣洁的岷山雪水沿都江堰汩汩流淌,源源不断地润泽着成都平原。当古蜀文化、中原文化、巴楚文化在这片“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古老土地上交汇,它的温润、丰饶与富足,必然会孕育出别样的文化景观与乡风民俗。那些代代相传、精雕细琢的手艺,不仅修饰了成都人的生活,更描绘出成都人细腻而广阔的精神图景,它们与那些独特的乡风民俗一道,成为成都人值得骄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那闹年的锣鼓、狂欢的水龙节、火龙灯舞、大庙会、花会、木兰会;那“片纸来之难,过手七十二”的手工造纸、闻名遐迩的瓷胎竹编、遗世独尊的铁匠铺、独步天下的邛窑……“成都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篇章,生动地再现了这些代代传承的民风民俗和精湛手艺。
“开窑罗!开窑罗!”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的一天清晨,一阵粗犷的欢呼声在四川彭州桂花镇土溪河畔的瓦子坝响起。这天是瓦子坝上第一座官窑出窑的日子,那欢呼的声音迅速就引来了周边大大小小的窑户们和看热闹的乡亲。人们手持火把,清晨泛蓝的天光和火把温暖的光彩映照着大家企盼而喜悦的目光。随着一股热浪袭来,窑门打开了,于是那些头披麻布套、身围厚围裙、手戴布手套的窑工们开始忙碌起来,抬的抬,提的提,挑的挑,当一件件尚还散发着窑火余温的酒坛、水缸、陶罐,甚至陶脊、陶瓦、陶滴水等运过身边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伸出手来,以指扣击,那陶器发出的“叮当”声就与人们啧啧称道之声融合成一片了。
土溪河是穿越桂花镇的一条河流,由于两岸浅丘蕴藏着丰富的粘土,是宜于制陶的上好原料,所以自古以来,这一地域的制陶业都相当发达。而随着嘉靖官窑的建立,桂花一地的土陶企业更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即便到今天,那传承至今的400年窑火依然旺盛地燃烧着,当地5000多人仍在从事这个古老的行当。土陶不仅成就了桂花镇“西蜀陶艺之乡”的美名,更演绎着这里祖祖辈辈人的生活。
重现在桂花镇的古老龙窑
在这个初秋飘零着细雨的清晨,在离土溪河不远的桂花镇龙窑陶瓷厂的一排窑洞前,是一派忙碌的劳动场景:在温暖而明亮的灯光照射下,那些散发着窑火余温的土陶制品正被工人们一件件小心地搬移出窑,小件的罐、盆用手提,或用背篼背,而大件的缸、坛则几人同抬。工人们一边劳作,一边说着粗口的笑话,使整个劳动现场都洋溢着一种热闹而喜悦的氛围。44岁的老板兰章树站在一旁,附和着工人们的笑话,满意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当一件比人还高的大瓦坛从身边抬过的时候,他轻轻地用手拍了一下,那瓦坛即刻发出一阵有种金属味道的“嗡嗡”声。他不禁自言自语道:“还是龙窑好啊,小东西能烧,大东西也能烧。”
龙窑是烧制陶瓷窑炉的一种,最早出现在商代,因其多依山坡之势倾斜砌筑而成,形同卧龙,故名。由于一般龙窑的仓道都高达2米,宽近2米,除烧大件陶器是它的优势外,还由于龙窑本身窑身的倾斜,可以形成一定的空气抽力,这不仅有利于窑内温度均匀分布,也使其具有升温快,散热也快的特点。
老兰家有两座龙窑,均沿一座小山坡并肩而建。龙窑之间屋顶相接,仅以中间的一条坡道划分左右。每座窑均长20余米,宽10余米,加之它们顺着山坡耸立的姿势,使人陡然一见,如此滚火吐烟的庞然建筑,实在是气度轩昂,气势恢弘。沿坡道拾级而上,18孔仓洞分立左右,由于视觉的仰视效果,如果说那一弯弯弓形的仓背如起伏的龙身,那么窑头高耸的烟囱就该是龙头了。
随意地走进一孔正在出窑的仓道,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其时,在堆满刚烧制好成品陶器的仓道中,两三个大汉正挥汗如雨地将那些层叠摆放、上百十斤重的瓦坛小心地传递出窑。只见他们时而换手,时而转动身躯,身手之快捷令人惊慕。老兰说,这种盘缸坛的技术也可算是龙窑制陶的一门绝活,没有一身过硬的气力、敏捷的身手和老到的经验是不行的,“首先是装窑,大件的放哪里,小件的放哪里,如何重叠,都全凭出窑师傅的经验,否则窑是烧不好的;还有就是出窑也很关键,弄得不好,不仅伤及身体,也会损坏产品。”
其实,看似质朴、凝重、古风古韵的兰家龙窑,距今也无非只有20多年的历史。1987年,10多岁就开始学习土陶制作技艺的兰章树在改革浪潮的引领下,也萌生了自己办厂的念头。“虽然那时桂花镇的土陶厂也很多,但没有一家是开龙窑的。加之龙窑生产采取的是土法的泥釉,与当地平窑使用铅釉不同,为不与同行在产品上构成竞争,所以一开始我就想办个龙窑厂。”几经选址,兰章树终于看中了这片被砖厂废弃、遍布瓦砾的小山坡。而就在顺着山坡修筑龙窑的时候,兰章树不仅挖出了一些后经专家鉴定为400年前的古土陶罐,还发现了一条被火灼烧过的粘土地带,“可见,古人也曾在此建过龙窑的”。这一点,让兰章树感到十分吉祥,“或许是先人的神灵指示我重建了这座龙窑的吧。”为此,即便在20年后的今天,当地不少的陶窑都改建成更为先进、现代、可烧天然气的倒焰方窑、隧道窑、辊道窑的时候,兰章树仍然坚持着这种古老的龙窑烧制方式。老兰说,龙窑当然比不了现代窑这么先进,但除了它能制大件陶器外,还在于要使一件器物能出现仿古的雨点釉、茶叶末釉的效果,“还非得照着老样子去做,不然它就出不了理想的釉面。”所以,不少陶艺艺术家也慕名前来烧制作品。这一点让老兰感到十分骄傲。
传承手艺绝活的陶艺师傅
初秋的细雨飘在那些刚出窑的土陶制品上,红润细腻的土陶就愈加的光亮了。但它们从泥土变成眼前的模样究竟要通过怎样的手艺创造,又要经历哪些繁复的工序过程呢?强烈的探究欲望,让我几天来一直在这座占地10亩的陶瓷厂里往返寻觅,访古问今。
庞大超然的龙窑前是几间偌大的工棚,工棚里摆满了大大小小,或缸或坛,或盆或罐的泥坯制品,大的比人高,小的则可赏玩于指间。而每个工棚一隅,都有1至2名师傅正全神贯注地在制作泥坯。现年71岁的毛大才大爷干制陶这行已经60年了,当我将镜头对准他时,他正将一团黄泥在木板上反复地揉捏着,之后,他取出其中一小团放在一个快速转动的圆盘机器上,先是将大拇指插进泥团中,在手指灵巧地变换之际,不到一分钟的光景,一个泥碗就这样神奇地成形了,毛大爷说这是制陶工序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叫“做坯”。就在我啧啧称赞毛大爷的手艺好时,不料他说,他年轻时做的大缸高2米,直径1.5米,“那才考手艺,一个缸子需要分成几个泥坯接成,没有三四天的工夫是做不出来的。光做好的泥坯子就400来斤重,要4个人抬着装窑。”
之后,毛大爷又谦虚地补充道,“这叫什么手艺,最多算个手熟。要知道就是因为我们这里的土好,颜色黄得纯正,黏性大,没有沙砾,所以这一方的不少人家自古都是以制陶养家的,大家都会这个,也就谈不上什么手艺了。”据《彭县志》记载,早在明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桂花镇就建立了当时的第一座地方官窑,土陶生产已具有一定规模。到清宣统二年,此地制陶规模发展到3座大窑,50余座小窑,窑户40余户。到1948年,这里有7座大窑,50余座小窑,窑户100余户。到今天,桂花镇已拥有大小制陶厂96家,从业人员达5000多人,桂花镇也因此成为远近闻名的“西蜀陶艺之乡”。
良好的土质条件,悠久的制陶历史,秉承传统的工艺技术,使桂花土陶自古以来声名远播。老兰告诉我说,“每天,桂花镇至少有5000个泡菜坛发往全国各地。”其实,除生活、建筑用土陶产品外,桂花陶器还多次被举荐参加全国工艺美展,甚至远赴德国和美国展出。而最让桂花人引以为豪的是,在几年前的一次北京旅游产品展览会上,桂花镇送展的镂空龙瓶被外国友人赞誉为“中国活龙,东方艺术”。
其实,只要你来到桂花镇,随意地走进一家土陶厂,你都会发现那些巧手的雕花师傅正在土陶上雕龙刻凤的劳作场景。42岁的吝大姐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雕花、贴花能手,一团白泥,经她灵巧的双手这么一搓揉、捏拿、粘贴,或用指甲划,或用竹签刻,或用刷子刷,十来分钟,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就塑在了陶罐上。吝大姐的丈夫和儿子都是龙窑陶瓷厂的制陶师傅,她说,按照过去的传统,师傅制陶,师娘雕花,所以,“嫁鸡随鸡”,她也就学了这门手艺。
但一件陶器的制成绝非这么简单,仅花饰一项,就有粑、堆、刻、画、剔、镂、刷、印、嵌等。而制坯之前首先是选料,踩泥,锯泥,这样才能保证用于制坯的泥土没有杂质,并拥有良好的可塑性。之后是捶坯、雕花、晾晒阴干、上釉、最后才是装窑烧制。老兰介绍说,过去,土陶烧制有个顺口溜——“牛拉碾,驴打场,成形手拉坯,干燥靠太阳,烧成靠龙窑,围着几间小草房。”到今天,虽然像选料、踩泥这样的工序已经无需“牛拉碾,驴打场”改成机械的打泥装置,拉坯成形的车盘也是电动的了,但一窑陶器从选料到出窑,至少也要半月的时间。
作者手记
在过去遥远的年代,一个盛水的瓦罐实则就是那些远离天然水源的远古人类的生命之源,而千百年来,即便就是那些普通的瓦、酱缸、酒坛等,也一直都没有离开我们的生活。
根据最新的考古成果,中国陶器烧制至少已有12000年的历史了。先民们用陶刀来收割谷物,用陶罐来汲水,用陶釜来烹煮食物,在人类进化的漫长历史中,陶除了它固有的实用功能之外,也逐渐担当起先期人类审美和精神娱乐的载体,所以,通过考古出土的文物来看,先民们还发明了用以娱乐的陶埙、陶鼓、陶哨等,以及用以祭祀的陶俑。而且,“泥与火”结晶的陶,不仅是人类用火艺术的一次伟大升华,它在人类文化进步中也有着非凡的意义。记得少年求学,课本彩页上的那只人面鱼纹彩陶盆至今仍给我深刻印象,陶盆内壁上的人面鱼纹图案,形象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没有想到,早在6000年前,黄河流域的先民就开创了中国传统艺术不求形似、彰显神韵的风格。到后来,成都出土的东汉说书俑,其夸张、传神的造型更是引人入胜;再到桂花人精心烧制的那被赞誉为“中国活龙,东方艺术”的镂空龙瓶,可见陶是人类文化的足迹。
寻着陶的足迹,我们甚至可以厘清人类文明进程的大致轮廓。是的,大渡河上游哈休遗址出土的那枚涂抹着红色颜料的陶片,岷江上游营盘山遗址出土的那只目光深邃的人面陶像,以及茂县沙乌都遗址、宝墩遗址、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等出土的众多器类多样,文饰丰富的陶,通过它们,考古专家也就得以为我们古蜀文化的发源勾勒出一个初步的脉络。
所以,当我徜徉在桂花镇土溪河畔那些布满瓦砾的小山坡上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心境是从来没有过的开阔和丰富。看山下那座气势轩昂的龙窑,看龙窑前旷坝上搬坛子运罐劳作的人们,看窑厂之外小楼林立的村庄,古老的文明竟与今天的生活是那样地相融相生。而陶没有变,人类今天的文明却是如此的高度发达。
为此,谨感谢陶,它是人类文明起始的标志,也是人类文明坚韧的守望者。那么,我们是否该为留存那些关于制陶的传统手艺做些什么呢?
祭窑仪式失而复现
空闲的时候,老兰会习惯性地围着他的龙窑逛逛,哪道窑仓该修补了,哪一匹瓦该换换了,他都会及时安排人去做,因为这窑实在是他家生财发家的大事。所以在每年农历八月十二传说的窑神生日这天,老兰和他的窑工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窑仪式,除向龙窑烧香祭拜之外,还要杀上一个大红鸡公围窑滴血祭祀,以祈求窑神保佑“炉炉火候到,窑窑出精品”。而这样的祭祀活动,在每年农历正月窑工放年假回来,龙窑重新生火的时候还要举行一次。但依老兰出生的那个年代,他并没有亲身经过过去传统的祭窑仪式,之所以这样做,全是凭自己从老辈人所告知的只言片语中琢磨出来的,“为的是表明心诚,落得一分心安。”
但这次重新装窑的窑火点火仪式,老兰决定完全按照过去的传统来搞了。因为作为即将举行的彭州首届陶艺节的一项内容,老兰家的龙窑届时将举行一个完全复古的祭窑仪式。为此,老兰特向镇文化站的尹彦嵩老师作了多方请教。年逾五旬的尹彦嵩对民俗文化颇有研究,在他的精心策划下,在我到达桂花镇的第二天上午,也就有幸能够一睹那失传了半个多世纪的古老祭窑仪式了。
此时的窑场,鼓乐齐奏,香案上香烟袅袅,三牲供奉。随着道士的一阵长剑挥舞,4名脸上画着面谱的“妖魔”纷纷倒地。在焚香祷告结束后,道士便手持熊熊火把,跟随手捧香炉的窑主一家来到等待重新点火的窑前,将一孔孔的窑炉点燃,这时,窑工们齐呼“上窑罗”,现场一片欢腾。
尹彦嵩介绍说,传说中,尧帝是陶的发明者,因而被民间尊为窑神,祭窑其实就是祭祀尧帝。同时,制陶离不开风调雨顺的天气,离不开优良的土质,也离不开适度的火候,所以,也祭皇天、后土和火神。至于道士挥剑上场,则是在于驱魔护神。“其实,过去桂花镇这一带,每逢有新窑建成或开春都要举行这样隆重的祭窑仪式。”
那天与我一同观看祭窑仪式的还有成都大学美术系在此实习的数十名学生。带队的唐老师说,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实习基地,主要是因为它今天仍然存在的传统制陶技艺,不仅有利于同学们把握陶艺的造型基础,也能够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中国制陶的历史和文化。其实,今天的龙窑陶瓷厂已是川内、川外多所美术院校的挂名实习基地。除每年有千名以上的美院学生在此实习外,不少艺术家也慕名到此开展创作活动。老兰曾告诉我说,当周边的其他陶瓷厂都在更新技术、更新设备时,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但随着美院学生的涌入和艺术家们的到来,却使他逐渐坚定了坚持传统生产技艺的想法。目前,老兰正盘算着建一座占地20亩的陶艺教学基地,不仅提供给前来实习的学生使用,也满足那些喜欢陶艺、观光休闲的市民的需求。
对于这场复古的祭窑仪式,同学们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还拿出相机,“哗哗”地摁个不停。对于老兰,这样的仪式或许正好满足了他的“心安”,而同学们呢?也不该就是个好奇吧。就想,我们真的该好好地保存点什么了,不然,我们的子孙后代今后连“复古”点什么都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