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露露。诚然,她的那次拜访,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拜访,不会有那么多戏剧色彩,但是她让我认识到了一个从事非道德职业的女性,对于事物的理解和我们普通人一样。在走廊里,在水房里,她的的确确是经常对我抱以善意的笑。我知道,那决不是为了钱,她分得清善良与丑恶。露露除了要承担与其他人一样沉重的生活压力之外,她还要多承担一份道义蔑视的压力。但是我从没看到过她灰心丧气或者尖酸刻薄的神情,她永远朝气蓬勃。我不知道她具体的谋生情况,她不是大学生,进不了天上人间那种地方,在金钱堆积起来的庞大世界里,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生存空间。我只觉得,她比我要坚强得多。
两个唐山的小伙子是我的邻居,我们每天都要打照面的。我后来发现,他们真的是每天
从市场提回一袋土豆,在小屋子里过着不为人知的艰苦生活。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们的……豪华,欢乐,成功或漂亮女孩子……。他们是鼹鼠,在漆黑的地下翻找着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都是生活于地底下的老鼠。我们已经不可能顾及到尊严了。
严寒的尾巴是这样漫长,春天迟迟不到。清夜里,我独自走在松榆里寒风凛冽的小街上,望见所有楼房里的灯窗都温暖得诱人。世界很大,可是,哪一个明亮的窗户属于我?读者们可能有过度日如年的感觉,但决不可能有过一小时一小时捱时光的感觉。漫长的寒夜,它太广大了,无处不在,覆盖了我们的半球,我的曙光真能够像预期的那样到来吗?
11
冰雪终于渐渐走远,小区内的草坪与柳梢,都有了些可以遥看的绿意。正午时太阳不错,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以说北京的春天已经来啦。只是,地下室的温度并没有因此而升高。外边是春天,里面还是冬天。
我不是个没吃过苦的人,在座的读者,恐怕不会有谁用手抓过农家肥,不会有人一天干过十六小时重体力劳动,不会有人住过冬季深山里的小窝棚,更不会有人在小煤油灯下无望地苦读过。这些,我都经历过。甚至我自己就做过八年社会最底层的人。这次住进地下室,并不是我生平头一次吃苦。但苦难感却好象超出了我的承受底线。因为早在三十年前,我就永远脱离了底层。虽然我有时也想起那时的事和那时的人们,但我决没有想到过,在世纪之初还会有如此艰难的境遇,有这样一群无望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