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门,见老板袖着手正在探头张望。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位是谁呀?张艺谋他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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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老阎打了电话来,他说:我想了一宿,现在心平气和了。你在海南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儿,那个老黑我也了解。我就是问你,为啥要离开公司?我说:说来话长,就是不愿经商了,想搞文化。老阎说:那也不该冒冒失失就来呀!我叹了口气:我不算冒失,该问的都问了,俩朋友都拍了胸脯。老白把杂志也给我寄来了,草签的合同也传过来了,都不是假的。老黑那儿,即使不能租带钢琴的房,在方庄随便租个地方还不是难事吧,就算租个平房也行啊。我怎么判断这两个信息是完全没影儿的事呢?哥们儿一场,他们何必成心坑我?老阎说:你就是书生气。别说朋友,爹妈都能骗,你还信朋友?他有钱送给小蜜,还能惦记着你?——我可除外啊!我笑笑说:算了,吃亏长见识吧。老阎说:他俩在北京混,就凭一张嘴,今天去总参,明天去国务院的,北京他*妈的这套号人多了。我要是你,打死我也不来。我说:唉,下回吧。老阎就说:我知道你是不愿白拿我的,这么着吧,我能够治得了那老黑,你等着吧,我要让他给你跪下,请你去住宾馆。我说:你也来这儿满嘴跑火车?老阎说:三天,不出三天。你等着吧。
老阎不是个深刻的人,他的直觉在这个毫无信义的商业社会里却很有效。“打死我也不来!”我缺的,就是这种透彻。至于他的承诺,我并没有在意,路是自己走的,埋怨他人没有用。我落到这种边缘地位,就是上帝对我的天真所做的惩罚。我决不会借助老阎的力量离开这里,我忽然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倔强,要把这种绝望体会到底,以便让自己终生记住一个教训:信任他人,就等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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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水房遇到了露露。露露笑着说:老师,你改的那信真好啊,假话都变成真话了!我苦笑道:你这是在骂我。露露说:哪儿啊。老爸老妈都指着我呢,不撒谎不行啊。唉,你说这农村,刨地三尺咋就刨不出个饭钱来?老爸就是个白内障,千把块钱的事,没我,他后半辈子就得当瞎子。我说:你少花点儿,多寄点儿,老爹不容易。露露便收敛了笑容说:我爸最疼我了。他要知道我干这个,准气死。可是不干这咋办?哪儿也没有慈善堂啊。她略顿一顿,问我:您也最疼您的姑娘了吧?我迟疑一下说:是啊,疼,心疼啊。露露突然怀疑地说:那不是你姑娘吧?是您的……小蜜?我哑然失笑:我老头子了,什么小蜜?我是宁可饿死,也愿意我女儿过上好日子。露露说:我想也是,哪儿找你那么好的人去?我去您屋里那天,要是搁了别的男人,大爪子早就上来了,摸摸搜搜的。您可倒
好,老和尚一个。我板着脸说:露露,这个话题,今后咱们爷倆就甭再提了,影响不太好。你忙,我走了。露露甩了甩手上的水,望望我说:唉,您怎么就不是我的爹?
又过了几天,我正躺在屋里看《浮士德》,忽听有人轻轻推门。扭头一看:是小宋!
我喜出望外,跳下床,一把抓住他:你小子,把人吓死。刑满释放了?小宋气色倒还好,也没剃光头,看不出是从“炮局”出来的。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摇摇头,长出一口气:老总,丢人哪!我堂堂小宋,栽到一个女人手里了。我赶忙给他倒热水,一面就数落他说:都这种处境了,得寡欲。你看你,是在地铁上弄的事?小宋眨眨眼问道:什么地铁?
我说:不是轻微流氓罪吗?那是公共汽车上?小宋说:胡扯,谁说的?我说:是那老板哪,说是看守所来的电话。小宋说:流氓罪就一准是摸女人屁股?唉哟,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是打架,跟人打了一架。你看看,牙都打掉了,打得满地找牙。我吃了一惊:哦!小宋说:走走走,咱们去肯德基聊。这狗逼地下室,好人也呆得白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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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肯德基坐下,小宋摸出一包“都宝”烟来,猛地想起不对,又收了回去,说:什么他*妈的和国际接轨,抽烟也不让,就这么点乐子也要剥夺。他看看我,尴尬地笑笑,又说,想不到,蹲了回大狱,这闯北京怎么这么难啊?我原先就知道北京水深,没想到,能把爷爷我栽里头了。我问:在里边还好么?睡在便池边上?坐了“飞机”?小宋说:里面的规矩那是谁也不能破的,新去的肯定睡便池。不过北京这地方还好,不兴坐“飞机”。我又不是乡下来的,跟“老大”套套近乎呗,只睡了三天便池。幸亏不是摸女人屁股进去的,不然要让人作践死。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小宋愤愤道:你说,人他*妈的怎么这么黑?
原来,小宋前一段认识了一个东北女老板,叫燕舞,在北京搞投资咨询,其实就是拉皮条的中介,跟老阎的勾当差不多。小宋跟她讲好,交了咨询费,一直包到与投资商谈成。燕老板收了小宋三千元钱,说是看小兄弟难,只收了三折。小宋满心欢喜地等,那燕老板却不见动静,催了几回,才找了一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跟小宋见了面,“国务院”、“计委”的胡侃了一气,吃饱了饭抹抹嘴走了,不见了下文。小宋见不是事儿,跟燕老板说不做了,要把咨询费拿回来。这东北娘们马上就冷了脸,说开了粗话,指责小宋不讲信义,说拉屎还能往回坐吗?你那个什么牛扒城,有人来谈就不错了。小宋说,行行行,就算我赞助你。这钱是我借的,我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我一半行不行?燕老板说,没钱了?北京城没钱的多了,你卖屁股去呀,又没人挡着。小宋一股火起,知道遇上了骗子,揪住那婆娘就是一拳,打得她满脸花,牙也打掉了。里面房间闻声就冲出来两个大汉,三拳两脚把小宋打倒在地,把牙也打掉了。后来报了警,因为是小宋先动的手,拘留15天。双方都有伤,医疗费就都免了,经济纠纷警察不管。说完了这一段历险,小宋摸摸自己的豁牙:你瞧瞧,还真是以牙还牙。我对他说:你就不懂得忍。你进去那几天,老阎还真帮你找了两家,什么事都给你耽误完了。小宋说:那我再去找他。我说:我给你写个条吧,老阎还是个好人。小宋恨声道:那个娘们,我早晚奸了她!我说:你又来了,匹夫之勇,能做什么大事?小宋惭愧地挠挠头,笑道:过去我就知道,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以为是瞎扯蛋……他又摸了摸豁牙说,这回知道滋味儿了。我说:好好歇几天吧,东西呢,还住原来那屋?小宋说:换了,老板开始还不想让我住,我说,局子都进过了,还怕你不让我住。今晚我要是睡了马路,明儿就让你拄拐回山东,信不信?老板吓住了,给我安排了屋。你说他怎么这么恨我?我笑出声来,说:你没眼力,以后少去逗鲁花。小宋怔了怔,一下明白了,惊讶得直翻白眼:你说的当真?鲁花?我靠,这年头……自由解放啦,我靠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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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写了个打油诗,给小宋送去,对他说:你留着,别再楞头青似的,都三十而立了,再折腾你要死在这北京了。小宋一笑:谢老总!我看看,我看看。
这打油诗是这么写的——
新警世通言
说是咨询,实是蒙钱。
说是借钱,实是不还。
说是项目,实是扎款。
说是交流,实是扯闲。
说是味精,实是咸盐。
说是鸭绒,实是烂棉。
说是鹿鞭,实是狗卵。
说是胶水,实是粘痰。
说是精英,实是帮闲。
说是保安,实是民团。
说是淑女,裤带不严。
说是老板,吃饭没钱。
勿忘警觉,一步三看。
不见真货,死不掏钱。
小宋看罢,哈哈大笑,说:老前辈,至理名言,我得好好收藏着。将来牛扒城搞成了,您一定要给我写传记。牙,不能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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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把打油诗叠好,揣在了口袋里,想想又笑,笑完,喟然长叹一声说:老总啊,我想不明白,是别人都有病呢,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打小就想做好人。小时候偷了人家一个苹果,老爹把我屁股都打肿了,就是要我记住一辈子做好人。我不嫖不赌,不坑不骗,我怎么就成了流氓?你说说,怎么就该我蹲大狱?我劝慰道,甭想那事儿了,从头再来吧。小宋说:老总,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苦。看得出,你是当过真老总的,八成也花天酒地过。那鲁迅说得好啊,有谁从小康家庭走向败落的,最知道世态的炎凉。你这是忍辱负重啊。我说:先前阔过,没用。我年轻时还想当将军呢,哪能想到老了老了,住进这耗子窝,奶酪还被人拿走了。关键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天天在那儿狂想不行。小宋若有所悟:说得对,我得冷静冷静,今儿就去找老阎。
小宋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他那块西绪福斯的石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上山。望着他的背影,我想,我们幸运的是,前面好像还有块诱饵,如果连这诱饵都没有,还靠什么撑着活下去。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让太阳把脊背晒得暖暖的,心情也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我最多还能撑上10天,如果10天里没有奇迹发生,我应该怎么办?是以待毙?还是跳下深渊?难道人生的浩浩长河到此就要断流了?一年前,我还正意风发,以为今生没有战胜不了的障碍,天下事不过如此。哪想到今天两袖空空,只有这井观天的份儿。我现在才明白:人,百十斤重,彼此彼此。我能呼风唤雨,靠的是有公这个平台。下属们给我开门,给我端茶,看我脸色,是因为我位置高高在上。他们是冲那位置微笑的,不是冲着我这人微笑的。离开这位置,我还是我,没变矮一寸,没变傻分,可就是一文不值了,成了人家首先考虑可以抛弃的人。我的确是够冒失的。我的公司,是我的王国,是我一手一脚和老板创出来的基业。它再有罪恶,也是我的。而老黑的公司,是他的王国,我来到他的地面上,就只有听凭宰割,恐怕还抵不上他的一个小褓姆。我相信友谊,相信共同创业的手足之情,但老黑不会信这个。友谊是什么,薄纸一张,利益才是沉甸甸的砖。老黑的大厦是要靠无数的砖才能砌得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