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哀声说道:老总,怎么办,怎么办哪?我茫然无措,甚至没听清他是在问我。老板只是在一旁叹气。小宋又敲敲门,医生探头出来。小宋一撸胳膊说:大夫,我卖血行不行?医生有些生气了: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血站!这时,露露挤上前来说:得了得了,你们这些男人,卖什么血?咋不窝囊死?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票,一把甩到了医生怀里:去交吧,这是老娘卖 *的钱!拿去,够不够?
露露的声音很尖锐,很高亢,划破了医院走廊里的沉闷。人们全都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宋相约来到病房,小的已经苏醒,大的坐在床边打盹儿。
听见我们来,大的一激灵,醒了。站起来说:两位大哥,昨晚……他说不下去了。我说:你别急,让你这兄弟好好休养。你们还得工作呀。大的说:我想,一两天我们就一块儿回去了。小的听到了,就挣扎着说:哥,咱不能回去。大的摇摇头,说:听哥的,咱回吧,回吧!兄弟,这地方……他眼睛一闭,咬住嘴,两行清泪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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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兄弟俩的黯然离去,令所有的人感伤。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重创。外面的草木生机勃发,里面的人脸却是暗黄的。老板无聊地在柜台上摆着扑克算卦,一面念叨着: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他给鲁花买了个监视器似的小彩电,鲁花就不再看《读者》杂志了,整天守着彩电,磕着瓜子,边看边笑,有了一种少妇的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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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出神,鲁花跑出来,向我招着手:快来看电视,我看见你啦!原来是《日子》栏目的那个片子播出了。鲁花、老板和我,屏息敛气地看完了节目。片名叫做《苦寻》。记者在编片子时,特别用了一段苍凉的音乐。摄像也很有意思,拍了些我独自站在窗前凝视银杏树的镜头。最后,当我走出编辑部的大门时,竟是一个踉跄老人的背影,有那如诉的小提琴声送我走远。片子完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说:想不到你也是个受苦人哪!鲁花就问:你的那些开车的朋友呢,没一个来帮你?我说:我不需要他们了。鲁花高兴地问:那你找着工作啦?我说:不是,我要走了。鲁花和老板都疑惑地看着我,没再追问了。
晚上,露露来敲我的门,开门后,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来。我请她坐,她笑笑说:我可不敢坐了,影响不好。我给您拿了点儿东西,你可别嫌弃。她从包里掏出半瓶洋酒,放到搁架上,说:喝剩的酒,一千多块呢,您没事喝两口,别得上风湿病。她又把包里的东西一古脑倒在床上,是各种各样的名牌烟,有半盒的,有整盒的。露露说:我给您攒的,看您平时抽的那烟,连民工都不如,别把肺给抽坏了。我摹地想起我给唐山小伙子带蛋糕的事,眼圈儿就一热。露露说:听鲁花说,您上电视了。上电视了,就快熬出头了吧?我此刻心里好像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只说:快了,快了!露露看看我,就问:老师,您咋啦。我艰难地咽了咽,拍拍她的肩膀说:孩子,我无所谓了,你们才应该早点儿走出去。露露燦然一笑,说:等我爹的眼睛治好了,就快熬出头了。
那夜,我失眠了,眼前怎么也抹不去露露说“就快熬出头了”时,脸上的那种满怀憧憬的神情。
我清醒地知道,我的“那一天”的确马上就要到了。我的房钱就要到期了,我的饭钱也已所剩无几。绞索拉紧的日子近在咫尺。在一个庞大的怪物面前,我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完全丧失了主体的资格。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大都市里,我的资产,除了随身用品和衣物之外,马上就要降为“0”。我不知有多少人有过我这样的窘迫。这是无边无涯的、要吞噬掉我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巨大深渊。过去,任何压力都没能使我从心底里放弃过我的信念,但是今天,这个庞然大物却强迫我自己来埋葬自己的理想。
4月17日上午,在两个小时内,我打出一个电话,接到一个电话。这两个电话预示着我的命运马上就要发生转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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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海南公司的老板打了一个电话,一分钟内,我们两个都没有说什么。后来他说:怎么样?不行就回来吧。你的办公室,你的房子都没人动。能回来的话就早点回来,你不在,办公室都乱了套。回来先打个电话,我把路费给你汇去。以后……唉,见了面再说吧。
两小时后,我接到《当代物语》主编的一个电话,他说:我们编辑部全体成员都看了《日子》,小年轻的记者,还有我,都特别敬佩您。我决定聘用您,起薪低一点儿,试用三个月,将来再提。您看……我没有马上答话。主编又说:您可别误会,我这不是施舍,我是太同情您啦,真不容易!我心里说,不是施舍,是同情,确实是同情啊。我想了想说:多谢,我明天这时候答复您可以吗?主编很高兴:好,我等您的信儿,相信您能干好。
我分别通知了小宋和露露,晚上我在我的房间里请他们吃饭。我去了内蒙餐厅,赊了几个菜,把报纸铺到地上,拿出露露带回的洋酒。晚上两人如约而来,大家席地而坐。两人照例先是互相讥讽一番。我说:今天你们俩停止内战,我就要走了,请你们来聊聊。两人一惊,继之又大喜。小宋说:回海南去当老总?露露说:不是吧?是不是电视台要您?我说:明天才能定下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再想和你们聊怕不容易了,想想心里难过。小宋说:难过什么?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露露斟好了酒,三个人端起了杯。露露看看我,眼里隐约就有闪闪泪光:老师,你看这酒,红得,这是血呀,今儿咱们就自己喝自己的血了!小宋对我说:老总要走了,说点什么吧?我看看两人,心里一阵难过,想调剂一下气氛,就说:我……我走后,你们两个要搞好团结。露露忽然放下了酒,望着我说:老师,您真的要走了么?我点点头。露露低下头去,强忍了忍。小宋觉出不对,忙打哈哈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老总要高升。将来我的牛扒城搞起来,我去海南接你来视察。露露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端着酒,颤颤地说:老师,不管您到哪儿,可别……可别忘了露露啊!说罢一饮而尽,然后,扑到我的肩上放声痛哭。小宋霎时也红了眼圈儿,自顾揉着眼睛。
待露露情绪平静下来后,小宋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就是百年的缘分。老总,你要是去海南,我就送你去机场,你要是去电视台,我就送你到电视台大门口。咱们朋友一场,将来还是朋友。我说:将来的事,说不准,有共患难的朋友,难有共富贵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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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说:这怎么可能?我富贵了,一准接你回北京来。露露说:老师,差不多您就甭干了,去女儿那儿养老,多好啊!我长叹一声,对露露说:孩子,会唱《杜十娘》吗?露露说:会呀。我说:我最喜欢听《杜十娘》了,老师要走了,你给我唱一个吧。露露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唱了起来。
“如果你怕冷就对十娘讲,十娘我给你缝衣裳……”
此时此刻,小屋里仿佛已是春意融融。露露的歌声婉转轻扬,直入心脾。《杜十娘》那凡俗的亲切的民间小调,在走廊上回荡,在广大无边的春夜里悠悠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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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离别的那一天到了。在实际生活中,告别地下室并没有预想中的悲剧效果,我背起行囊,重新出发。地下室像一个村庄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儿子远去。两个月来,我缘何而来,我找到了什么,我又将欲何往?一切都不是那么明晰。但经历了寒冬与黑暗的洗礼,我毕竟有所获。我知道了:我的跋涉,是不可能有终点的。被梅菲斯特引导的浮士德、被彼特丽斯引导的但丁,被塞壬的歌声所魅惑的尤利西斯,被八十一难所阻隔的唐三藏,都比我有福气。他们到达过梦寐以求的境界,回到了久别的家乡。磨难之于他们,是有止境的。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是他们生命中鲜花怒放的顶点。这一切,我都不会有。小学时候,我看过一部波兰的黑白电影。讲的是一艘失去家园的潜艇,一群远离故土的水兵。他们在南美洲的沿海漂浮。敌国的巨大威胁,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他们。除了一小时的补给之外,他们匆匆而来,仓惶而去。海洋是无边的,他们回不了家。我没有想到,这寓言似的影片,竟成了我一生命运的写照。永远是漂泊,永远是无家可归。
我执着地出发,却在复杂的路径分岔处迷失了方向。
一段经历就这样结束了。它好像没有完。的确是没有完。其实人类这个物种,从他有智慧起,就是一场迷茫中的流浪。结局和开始一样,垂老与初生一样。我们一路上好像找到很多,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地下室的生涯苦涩而沉重,走出地下室的人,并不意味着他就会获得补偿。伸展在面前的,仍是尘土飞扬的路。他还要走,还要等待,还要张望,直至他彻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为止。天生我们,就是要这样来对待我们,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