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雍正粉彩《西厢记》人物故事套杯说起
走进嘉兴博物馆历史文物陈列大厅,可见到一字排开,从小到大渐次陈列着的10件马蹄形瓷杯,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著名的雍正粉彩西厢记人物故事套杯。
所谓套杯,即成套之杯,是套具的一种,有各种质地制成的,或铜锡,或髹漆,或木竹,或瓷器,尤其以彩绘瓷器套杯受到世人的青睐。《清朝野史大观·大内异物》载:“其一酒杯,二十有四,由大及小,如 堵波。高二寸许,旋木为之,质黄色有木理。薄如纸,嘘气辄可飞动,然能注酒。”清代景德镇窑烧制的瓷器套杯,以彩绘的居多,且多为十个一套,大小渐次可叠放成一个整体,散开来又形成依次递减的单体;既可作饮具,亦为一种精巧的工艺鉴赏品。
这种瓷器套杯,一套少则3至5件,多则20多件,因为是由多个大小不同的杯子依次套叠而成的,所以成型时必须严格把握每件单体杯子的尺寸大小,造型轮廓,胎体厚薄。只要制作过程中稍不留神,某处略有走样,就无法平稳地套叠,即前功尽弃,更谈不上渐次套装和分散自如了。要烧制好规整而又美观的套杯,首先要解决薄胎瓷的工艺技术问题。景德镇薄胎瓷的烧制始于明永乐年间。有道永乐薄胎瓷,细薄如纸,有的几乎以釉汁制成,故称为脱胎瓷。稍厚的又称之为半脱胎。明成化、隆庆与万历时的民窑,就有达到胎薄如纸的,时人称为真脱胎。到清康熙、雍正仿制品也达到了同样的程度。脱胎瓷的制作,从配方、拉坯、修坯、上釉到装窑烧成都有一整套严格的工艺流程和技术要领。修坯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来不得半点差错和疏忽。一般要经过粗修、细修定型、粘接、修去接头余泥,并修整外形、荡内釉,然后精修成坯和施外釉。在修坯过程中,坯体在利篓(景德镇方言也称利斗,指利坯时在辘轳上盛放坯件的托盘架)上取下装上,反复近百次之多,才能将2至3毫米厚的粗坯修到蛋壳样薄。
解决了薄胎工艺之后,就是选择适宜套杯的釉彩装饰工艺。雍正年间盛行的粉彩,就是当时彩绘工艺的新品种,受到广泛的赞誉,直到今天。
康熙晚期已出现花朵用胭脂红色的洋细料施彩,至雍正朝,粉彩瓷器盛行,尤其是唐英(1682——1756年)从雍正六年(1728年)起奉命驻景德镇御厂任协理官。乾隆元年(1736年)起先后管理淮安及九江关并兼理窑务。直至二十一年(其中十五、十六两年一度中止),前后二十余年管理景德镇御厂,致力于制瓷工艺的研究,致使仿古、创新获得巨大成就。使景德镇制瓷业(包括民窑制作)达到了瓷器生产的新盛时代。其时粉彩特征是彩绘人物衣服或花朵时,先用含砷的“玻璃白”打底;彩色中有的用芸香油调合施彩;所用彩料很多是进口料,如红彩多以黄金为呈色剂的洋红,又称胭脂红;又有洋黄、洋绿、洋白等色。焙烧温度比五彩略低,色彩比五彩更为丰富,以其淡雅柔丽的特色,感觉比五彩柔软,因此又有软彩之称。雍正粉彩的盛行,很快取代了康熙五彩的地位,成为釉上彩的主流。雍正粉彩不仅白地彩绘,也有各种色地绘彩,如珊瑚红地,淡绿地、酱地、墨地等。精巧的器型,配上典雅的粉彩,使之相映成趣,实是给可分可合的套杯锦上添花。
嘉兴博物馆收藏的这件西厢记人物故事套杯,称得上是这个时期粉彩的代表作。属半脱胎瓷,胎骨细腻。制作精致,造型规整,釉面纯净,装饰柔丽。共10件一套。器物逐件由小渐次增大,其口径5至10厘米、高1.5至5.9厘米、底径3.1至6.2厘米。每件造型一致,形似倒置的马蹄,故有马蹄杯之称。为敞口、削腹、平底内凹,白釉地粉彩。十杯相叠,口平如一,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十只口沿紧密无隙,天衣无缝,且分散时灵活自如,不得不钦佩其工艺的精湛。最为精彩的是每件杯身外壁分别彩绘以西厢记人物故事图案,笔触流畅,技法娴熟,构图生动,柔丽典雅,赏心悦目。
《西厢记》为中国四大古典戏剧名著之一,是一部风靡了七百多年的文学杰作,可谓家喻户晓,传播广泛,影响深远。嘉兴博物馆收藏的这件粉彩西厢记人物故事套杯,从小到大的十只杯身外壁分别绘以《佛殿奇逢》(奇逢)《妆台窥简》(窥简)、《僧房假寓》(假寓)、《斋坛闹会》(闹会)、《长亭送别》(送别)、《锦字传情》(传情)、《夫人停婚》(停婚)、《衣锦还乡》(还乡)、《乘夜逾墙》(逾墙)、《白马解围》(解围)等典型场景。色彩柔丽典雅,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情节丰富,生活气息浓厚,构图精美,别具匠心。比如《夫人停婚》那幅,写琴童搀扶心灰意冷的张生离去之状尤为入神(有的选本是画红娘搀扶张生),立着的老夫人冷酷无情,躲在一旁的莺莺却伤感失望的情形在这小小的杯身上有所反映。为满足套杯相叠时的整体视角效果,特将叠在最上面的那件,也就是最小的一件的画面分由内底心和外壁两部分构成。这幅《妆台窥简》的主题图案绘在内底心:身着红衣绿裙裤的红娘斜身倚立在梳妆台旁,举镜窥简;外壁则是烘托主题的西厢场景。其余9件瓷杯的内底心均白釉无图。为此,叠在上面那件杯子的内底心的仕女红娘装饰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用《西厢记》人物故事装饰瓷器的形式颇多,除了餐具、酒器等之外,还有瓷板、赏瓶、屏风、彩瓶嵌饰等等。
说到这里,一个涉及中国陶瓷史与文献学的问题有必要在此一提。《西厢记》在中国文学史上作为文化现象,实际上具有个性解放的思想内涵,晚明《西厢记》的评注、改编、校刻蔚成风气。而在英国,正是人文主义高扬的时期。十分有趣的是,有人已发现了当时英国向中国定购青花瓷器的函件、订单的底稿。(转见于将星煜《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5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英国对瓷器上的绘画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希望以人物仕女为主,有故事情节尤佳。根据这一要求,景德镇特地烧制了一批以《西厢记》的张君瑞、崔莺莺爱情故事为题材的青花瓷碟、瓷瓶等。可能晚明时《西厢记》故事基本上趋于定型,很可能景德镇的工艺美术家以当时各种《西厢记》刊本上的插图为蓝本,这个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探索、考证。但是,现在已经发现了许多目前珍藏在欧美的青花瓷器上的《西厢记》绘画与某些明刊本《西厢记》插图有惊人的相似。伦敦大学博士徐文琴女士在美国加州大学从事艺术考古时指出,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艺术博物馆所藏的高42.2厘米的青花瓷瓶上的图案《佛殿奇逢》和西德科隆亚洲艺术博物馆所藏的直径16厘米的青花碟子上的图案《佛殿奇逢》,都是以日本内阁文库所藏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金陵继志斋陈邦泰刊《重校北西厢记》之插图为蓝本。又如艾西莫林博物馆所藏青花碟子上的图案《堂前巧辩》,徐文琴认为以清初顺治十六年(1659年)刻本《哥林拾翠》之插图为蓝本。另外,徐文琴女士发表在瑞典《东方古代文物》(THE MUSEUM OF FAR - EASTERNA ANTIQUITIES)的一篇博士论文提纲,图文并茂,基本上谈的都是《西厢记》,其中就收录有关《西厢记》的青花瓷器照片,均为欧美博物馆的藏品。根据绘图人物场景的分析,丝毫没受南曲《西厢记》的影响。这些瓷瓶、瓷碟照片计有:《佛殿奇逢》3件、《僧房假寓》1件、《斋坛闹会》2件、《白马解围》4件、《夫人停婚》1件、《琴心写怀》1件、《妆台窥简》1件、《乘夜逾墙》3件、《堂前巧辩》1件、《草桥惊梦》2件、《衣锦还乡》1件、《西厢全景》1件。尽管徐文琴的艺术考古工作还只进行了一个不太长久的时期,却使我们知道早在明刊本《西厢记》还未流传到欧洲之前,早在《会真记》、《董西厢》、元杂剧《西厢记》诸书被英译、德译、法译之前,欧洲人早已从青花瓷器的图案上接受并欣赏《西厢记》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了。不言而喻,这一大批景德镇青花瓷器为《西厢记》的刊本传入欧洲以及英译、德译、法译起了媒介和诱导作用。而这一点,过去无论是中国戏曲史或中外文化交流史,当然也包括中国陶瓷史的专家所完全忽略掉的。也就是说《西厢记》最早是由瓷器传到欧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