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陈文彦
广彩瓷是中西文化艺术交流的结晶,以绚彩华丽、金碧辉煌著称。而清末民初时,由于岭南画派画家参与广彩的生产,促使岭南绘画风格的瓷画逐渐兴起。本文根据文献资料及留存实物,从瓷器的表现内容与表现形式分析岭南画派对广彩瓷所产生的影响,凸显清末民初受岭南绘画影响的广彩瓷的艺术特色。
广彩是广州织金彩瓷的简称,始于清康熙晚期,它是以贩运到广州的景德镇产的素白釉瓷为胎,施加彩绘后入炉烘烧而成的釉上彩绘瓷器。由于初期制作广彩瓷的艺人、颜料、素瓷都来自景德镇,依景德镇彩瓷纹样或来样加工,广彩的特色不太明显。约在清乾隆、嘉庆时期,广彩瓷才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在清道光至光绪时期发展最为成熟,颜料种类众多,花式设计既吸收了传统工艺,也吸收了欧美的艺术精华,形成了绚彩华丽、金碧辉煌、构图丰满、繁而不乱的风格,300多年来一直是我国外销瓷的主要品种之一。
广彩发展到清末民初时,受景德镇等瓷器产地将传统绘画移植到瓷器的风尚影响,此时的广彩瓷也出现这一倾向。尽管广彩在晚清时受欧洲陶瓷业发展的影响,外销的数量有所减少,日渐走向衰落,但由于这时期一些文人画家的直接参与,岭南绘画风格的瓷画逐渐兴盛起来,为广彩瓷绘艺术开辟了创新的道路,并出现一批新的彩绘组织。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位于广州河南宝岗附近宝贤大街的广东博物商会。
该商会是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陈树人等人于1908年建立的绘画和彩瓷艺术室,同时它也是同盟会为掩护革命行动而设立的众多机关之一。博物商会一方面从瓷庄承接外销订单,按照客户需要进行彩绘和烧制,当时商会中的名家画手就曾绘制过许多彩瓷珍品;而另一面,博物商会则以此为掩饰,在烧窑处制造炸弹从事革命活动。
博物商会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时“物质救国”“实业救国”思潮云涌,“博物”作为启发民智的重要途径,得到清末社会从上到下的推崇,创办博物商会正是将绘画与工艺结合的重要实践,它真实地反映了清末以岭南画派为主的画家们的爱国追求。博物商会是为了配合革命需要而设立的,随着辛亥革命的成功,商会的革命活动也于1911年11月前结束。但这之后,这批岭南画派的画家们并没有停止绘瓷,而是继续在广州试制陶瓷,实施工业救国的抱负。尤其是1925年孙中山病逝后,国民党内部出现纷争,使高剑父等人对国民革命的政治热情受到打击。政治上的消沉使他把所有的精力投入艺术创作上,并于1926年与刘群兴、高奇峰、陈树人、伍懿庄等人在广州伍家万松园再次设炉烧制广彩。
当时高氏兄弟、陈树人、潘达微、刘群兴等人在数年间画了不少艺术性极高的彩瓷,他们一方面受广东地区传统文人绘画的影响,在瓷器上表现传统中国画意蕴,表现技法上多采用国画的形式,很少使用图案作装饰,画风淡雅清逸;一方面结合岭南画派祖师居廉、居巢的绘画技法,精写花卉、草虫、动物,在选材构图、设色用笔上均体现居氏状物精微、博彩鲜丽的风格。博物商会当时还有很多没有留下姓名的画师,商会1909~1910年间在《时事画报》登过招聘画师的广告:“兹本商会拟聘请画师四十位专司绘事,以能绘精细人物花鸟者为及格。”由此可知,商会当时的规模不小,画师能绘精细人物花鸟,水平高于普通工匠,因而商会除了文人色彩极浓、兼工带写的彩绘瓷器作品,也有不少精细的工笔之作。
博物商会里。岭南画派画家对广彩瓷地域特色的形成有不小的推动作用,他们的瓷绘风格也影响到当时其他的彩瓷组织。高氏兄弟和刘群兴所居的广州河南地区是广彩作坊和广彩艺人最为集中的地区,同时那里也活跃着一批很有功力的文人画家,南社、十香园、伍家花园等都是他们的聚集之所,绘瓷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目前所见的民国彩瓷中就有相当一部分是这里的文人画家的作品。这些文人画家并没有入行会,但也纷纷在广州芳村、鳌洲一带成立画室,冠名“化观瓷室”“笔花仙馆”“咏梅别墅”“碧梧画居”等。这批岭南画家的绘瓷作品多为瓷庄收购或在广州西关的古玩铺出售,广彩行会内部也会拿来复制,因此也影响到行会内部的生产。如任广东博物商会技术主导的刘群兴从小就在高剑父的指导下学习中国画,能将中西绘画元素很好地结合起来运用在广彩上,时有创新,如一缕清风令时人大开眼界,其作品在当时销路很好,价格不菲,好几家瓷庄都以刘群兴绘制的彩瓷为样板,大批量生产以满足外商的需求。这些岭南画派的画家当时绘制了不少广彩瓷器,多已外销,留在国内的较少。
从保存在广东省博物馆、广州市博物馆、广东民间工艺博物馆以及广州市文物总店的为数不多的带有岭南绘画风格的广彩作品来看,这些瓷器造型基本以用于陈设的盘为主,也有少量的瓷板及瓷瓶,这与以往主要用于餐饮、造型种类繁多的广彩瓷器有很大区别。这可能是因为盘和瓷板造型比较宽大,相对于其他器型更适宜绘画,使画家犹如绘于纸面一样,能自由挥洒,随心所欲。这些带有岭南绘画风格的广彩作品所绘内容基本上以人物、山水、动物题材为主,其中又以人物最为丰富多彩。早期的广彩人物纹有中国人物,也有西洋人物,中国人物一般描绘的是世俗生活,画面人物较多,气氛热闹;西洋人物或描绘世俗生活,或取材于神话故事、宗教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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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带有岭南绘画风格的广彩作品除了上述题材外,还有历史故事、戏剧小说以及文学题材。与此前的广彩人物纹相比,画面简洁雅致,人物笔简神全,情景简单。如表现世俗生活的广彩人物盘(图1)和广彩牧牛图高足碟(图2),前者描绘绿荫下一对夫妇在窗前注视着窗外嬉戏的孩童,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孩童天真稚趣,整个画面生活气息浓郁。表现神话传说的广彩寿星图碟(图3)和麻姑献寿图瓶(图4),前者绘一寿星用拐杖吃力地背着一个大寿桃,虽寥寥数笔但生动自然,形神具备。表现历史故事的如潘妃图花口盘(图5),绘潘妃步莲图。潘妃是南齐东昏侯的妃子,东昏侯曾凿地为金莲花,令潘妃步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也。”整个盘施肉红色地,加金彩花朵,彩工精细,华贵高雅。表现戏剧小说的则有《西游记》图盘(图6),描绘师徒四人面对变成童子的妖怪,各人不同的反应,或怜悯、或怀疑,很好地刻画出不同角色的性格特征,绘制手法成熟。取材于文学题材的作品如广彩“东篱秋色”图盘,以晋代诗人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题材而绘制。描绘西洋人物的作品如广彩妇女头像盘(图7),描绘了一个身穿华服,头戴丝巾,手捧鲜花的西方贵妇的侧面半身像。此画像应是受到西方油画的影响,与高剑父所提倡的用西洋画之写实改造中国人物画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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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广彩瓷的风景画大致可分为中式风景和西洋风景两大类,其中很多都是将自然风景与建筑结合在一起。而此时受岭南绘画影响的广彩作品所表现的山水风景基本上和传统的中国山水画无异,都是一些树木、山川、河流、房屋、人物的组合。如广彩山水图盘(图8),以红、绿、赭彩绘山水风景,近景刻画了几棵树,远景几座小山,中间有一片湖泊,一叶扁舟漂于其上,画面意境深远,当出自专业画家之手。又如制作于清末的一件广彩山水图盘,以赭、绿、墨彩绘制,构图上与前一件作品相类似,画面分为三段,中间一大片地方留白以作湖泊,体现了中国画计白当黑的布局法则,画面清秀雅致,诗意浓郁,颇有文人趣味。除了单纯地描绘山水,部分瓷绘作品也会添加一些人物,使山水风景更具生气。如绘制于清末的广彩人物图盘(图9),山水人物小景图中,一老人正手执扇子,闲适地靠在一棵大树上,神态悠然自得,旁边一小孩正看火烧水,画面简洁雅致,颇有岭南画派的风格,应出自文人画家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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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广彩瓷中单独描绘动物的较少,且以鹿为主,也有少量龙凤纹,此外是一些鸟雀、蝴蝶与花卉相结合的花鸟的图案。这些动物图样往往寓意深厚,色彩艳丽,极富洛可可艺术风格,是广彩瓷绘中一个重要的装饰纹样。而受岭南画派二居注重写生、善于描绘花鸟草虫特点的影响,以及高剑父、陈树人等人曾留学日本,受当时日本流行动物绘画的影响,清末民初单独描绘动物的广彩作品有所增加。表现手法也不再是图案化,而是既有接近中国传统绘画的兼工带写的风格,又有笔法细腻、造型逼真、追求写实的动物形象。如高奇峰、潘冷残、陈树人合作的“冷月栖篁”图盘(图10),以及广彩鹌鹑图盘(图11)和广彩梅雀图盘(图12),都比较接近中国传统的花鸟绘画,用笔虽少,但颇有意境。三件作品背景皆有一轮圆月,尤其是后两件,通过背景的渲染突出一轮淡淡的圆月,给人以迷离空蒙的感觉,很可能是受日本画喜欢渲染背景表现天色以增强深度与空间感的影响。当时日本画吸收了西方绘画表现造型与光色的方法,注重写生,画坛非常流行细腻写实的动物画,日本画家竹内栖凤的《狮》《猿》、木岛樱谷的《鹿》、横天小连的《虎》均成为学生临摹的范本,曾留学日本的高剑父等人也受其影响。如高剑僧绘制的群鹿图圆瓷板(图13),所画的鹿当是受木岛樱谷的影响,作品描绘了6只神态各异的鹿立于原野之上,以写实的笔法把鹿的体形、肌肉和机敏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如广彩狼盘(图14),绘溪边一狼似作势欲扑,又似沉思凝望的姿态,作品以极细密的笔法刻画出动物皮毛的质感,通过明暗对比衬托出形体与结构,表现得惟妙惟肖。此外,还有高剑父的广彩猛狮图盘,以及受高氏兄弟常以鹰隼入画影响而作的广彩鹰盘(图15),这类题材与高剑父等人在辛亥革命前后所绘的啸虎、雄鹰、跃马题材的绘画一样,都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唤起民众进行战斗的感人力量,充分反映了时代精神和作者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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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岭南绘画影响的广彩瓷除了表现内容与以前的广彩有区别,在表现形式上也与以往有很大不同。如在布局方面,清嘉庆以前有构图繁密和疏朗两种风格并存的现象,道光以后则基本都是以繁密为主,较少留白,多为满地开光,一般有边饰、开光和地彩,然后将主题内容安置其中,相互衬托。而此时受岭南绘画影响的广彩作品则很少采用边饰和开光,即便有边饰也是非常简单。画面留白较多而不再繁密,构图简洁明快,一件器物多以一幅完整的绘画作装饰。如上面所提到的一些广彩山水纹盘,它们很多出自岭南画派之手,注重布局与意境,一改早期广彩山水风景配以边饰的习惯,借用中国画的构图形式,随意伸展,自由穿插,能够很好地表现出山水画的意境和主观情趣。这些作品的瓷绘内容基本上都是文人画内容的移植,而且一改广彩不许作者落款的旧行规,署上名款和印章,将融诗书画印于一体的文人画移植到瓷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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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彩是在五彩、粉彩等瓷器的基础上演变而来,发展初期在色彩运用上受景德镇瓷器影响比较大,生产了很多比较素雅的瓷器。但发展到繁盛时期的广彩用色以红、绿、金为主,色彩非常鲜艳华丽。尤其到了19世纪中期以后,金彩被大量使用,绘出的图案绚彩华丽、金碧辉煌,与以往一些比较素雅或效仿中国画的传统瓷绘作品大相径庭。而到了清末民初,由于文人画家的介入,广彩瓷绘中又开始融入中国画的技法,颜色运用上一改绚彩华丽为清新素雅,色彩古雅清幽,意境含蓄。而一些描绘花鸟的瓷器,依然能感受到居廉、居巢花鸟画的韵味,如广彩玉兰花盘 (图16),画面简练素雅,寥寥数笔就勾绘出花与叶的冷峻清香引来蜂飞蝶舞,营造出此处无声、暗香袭人的意境。而一些具有纸绢浅绛画艺术效果的瓷器,如广彩人物盘(图1),其风格与清末民初的浅绛彩绘画有异曲同工之处,可知广彩也受到当时国内流行的浅绛彩这一绘瓷方式的影响,这些都为广彩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在笔法上,发展到清后期的广彩出于装饰效果的需要,瓷绘线条往往是一些粗细均匀的轮廓线,仅起到定型的作用,与写意多变的线条渐行渐远。尤其越到晚清,画法更显粗率,逐渐消解了线条作为绘画形式主要表现的造型功能。在清末民初时,受岭南绘画影响,文人绘画中注重笔法的画风开始渗透到广彩作品中,从以前以工笔为主变为半工半写或以写意为主。如广彩寿星图碟(图3),简简单单的几笔勾勒就使寿星公挑着桃子那种笨拙的姿态跃然瓷碟之上,笔法相当纯熟,顿挫多变的线条使画面充满了节奏感和韵律美。除了中国画传统的笔墨形式,受岭南画派“折中中西”的影响,瓷绘作品中也出现西方的写实手法,尤其在动物的刻画上。如广彩雪松攀猿图盘(图17),整幅画是国画的绘画形式,但在猿的刻画上加入了西画的光色造型方法,将中国画线条、笔势的优点与西画善于色彩和表现立体感的优点结合起来。
图17
清末民初广彩受岭南绘画风格的影响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一些岭南画派大师如赵少昂、杨善深等在其老师高剑父的影响下,曾创作过不少瓷绘作品。一些广彩艺人如司徒洪也曾师从黎雄才、梁占峰、黎葛民等岭南派画家,将中国画的技法运用到广彩上。画家参与广彩制作,一方面拉近了艺人与画家之间的距离,使岭南绘画走出象牙塔,做到雅俗共赏;另一方面也推动了广彩瓷地域特色的形成,丰富了广彩瓷器的绘画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