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画里,山水画有人物画和花鸟画所无法触及的精神指归,那就是“远”。
大家在欣赏山水画的时候,往往会听到“三远”的说法,那是北宋郭思纂集的《林泉高致》里记载其父郭熙的画论总结。高远、深远、平远,其作用皆把人的视野和心灵引向远处,或远至九霄外,或远至天尽头,远离尘俗和烦嚣,让心灵得到宁静。
明清时期,青花技术得到了长足发展,这一时期,瓷画中的山水也大量出现,风格接近此时的文人画。在广东省博物馆正在展出的“相看两不厌——馆藏明清瓷画与绘画展”中,将瓷画与绘画中的“三远”两两对照研究,让观者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山水画艺术在不同材料上的殊途同归。
话题扯远一点。今天说起来“元青花”,读者准保知道那是收藏市场上的无价之宝,然而在它所产生的那个年代中,它可并没有那么备受追捧。尤其是山水题材,既不符合当时外销伊斯兰地区的审美喜好,也不符合“元俗尚白”的情趣和汉文人对瓷器素面玉质效果的追求,再加上青花技术所限,难以在瓷器上表现出山水画的空间和层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瓷画上没有独立表现山水的作品。
进入明代,画坛上出现了许多画派和富有独特个性的画家,不过,明清山水瓷画的发展,不论是与山水绘画相比,还是对瓷画中的花鸟和人物来说,都是相对滞后的。这是因为当时人们对瓷器和对绘画的审美要求不同——对于文人画,社会已经充分接受了,但是对于瓷器,社会审美倾向于认为瓷器应该是表现吉祥含义的图案。虽然在道家思想的影响下,海上仙山题材开始出现在青花瓷上,但是这和我们说的瓷画山水画还有很大的区别,充其量能算是起步,就是画了些水浪,也只是符号化的寓意仙福。
进入明末天启、崇祯时期,青花山水瓷画发生了巨大变化,无论从构图上还是绘制技法上,都迅速与当时的文人画接轨,并且显示出同步发展的趋势。现在我们看这段瓷画发展史,会发现那简直是一个质的飞跃,好像一下子就忽然成熟了,也没见怎么过渡摸索,就很快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瓷绘艺术家吴锦华告诉我,明末山水瓷画的大繁荣,与当时官窑纷纷停产,大批巧匠流散到民窑,以及文人画高峰在南方出现及江南地区新兴城市中产阶层的审美需要有关。另外,青花绘制技术的进步,也客观上促进了青花山水瓷画的发展。从元青花的大笔拓涂到永宣青花的小笔拓涂,直到成化时期,分水技法才开始出现,然后又一步步发展,青料的绘制才较为理想地接近文人水墨画的艺术效果,工匠们可以更自如地将文人山水那些明暗变化、远近层次应用到瓷画中。
而到了清代,其山水瓷画通常以“四王”为宗。“四王”把宋元名家的笔法视为最高标准,重视摹古。无论官民窑均以模仿清初“四王”、明末董其昌、元四家等南宗山水画风格为主流。康熙青花五彩山水中的山石习惯用斧劈皴,这是南宋画院的风格,而雍正时期则逐渐改用“披麻皴”,这是绘画界追随元代四王画派对制瓷装饰工艺的影响。
康熙时的青花山水瓷画达到了鼎盛,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上都前所未有。首先是分水技法达到了空前绝后的水平,效仿绘画里的“墨分五色”,青花也有“色分五彩”之说,即“头浓、正浓、二浓、正淡、影淡”。这种色阶青花层次分明,一改元明两代青花传统平涂的单调画风,使青花发色深浅不一,画匠就可以自如地表现山水瓷画的皴擦点染了。
除了青花以外,珐琅彩、粉彩和五彩等技艺也用于山水瓷画的创作。瓷上山水画在康乾之后的历程中浮浮沉沉。直至清末民初,在繁华富贵的主流审美取向之后,才又一次出现了文人山水画的风潮。新安画派的程门父子以元代画家黄公望的浅绛山水技法入画,开创了陶瓷上的“浅绛彩绘”。而之后的“珠山八友”又继续将浅绛彩发扬光大,形成了民国最具特色的“瓷上文人画”。
教你看展
既然明末以来,瓷画迅速与文人绘画接轨,自然也有遵循着共通的创作规律,体现出共通的审美趣味。那就是“三远”。
“高远”
前面说了,文人画山水,求其“远”的飞越和延伸,一直远到视觉不能及之处,在有限的画面上营造无限的心灵家园。其中的“高远”技法,是模拟从山脚下仰望山巅的视觉效果,广东省博物馆拿出来说明这一技法的作品,是董其昌的《秋山图轴》,和一只清光绪高州窑青花山水纹方画斗。对照而看,不难发现,两件展品画面的视点都放得很低,从近处的山脚下眺望山巅,如同在红尘人烟处仰望精神高峰,超拔远逸。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虽然这件瓷器上的山石皴染显得简略,但远近层次还是表现了出来。
“深远”
“三远”中的“深远”,其实不太好理解,所谓“自山前而窥山后”,即向纵深方向延伸的空间,在实际绘画时,“高远”的形相中主要是上下的关系,“平远”中却有渐远渐淡的意趣,而“深远”,则是山重水复,扩大景深。广东省博物馆在展的这件清雍正墨彩山水人物纹大盘,画的是溪山行旅图,盘心一人骑马过桥,山路蜿蜒曲折。山石用解索皴、披麻皴,树木用胡椒点、鹿角法、介子点,画风萧疏。这件作品的构图,和与之对应的明代文征明次子文嘉所作的《山水图》十分相似。《山水图》也是以行旅为主题,画中有骑马者,有随侍而步行者,正准备过桥,山石用牛毛皴,树木用鹿角法、平涂法。画幅不大,却通过道路的曲折让人感受到纵深方向的空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