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是中华文明独特的瑰宝,曾经被视为世界顶尖科技的象征。不计其数的各色瓷器沿着中西方贸易的“陶瓷之路”被输送到天涯海角,以其巨大的体量让世界人民切身感受到了东方文明古国的物质成就和精神魅力。
瓷器上经常有纹样装饰,纹样中有一大类即人物故事画。源远流长的人物故事画是当代影视艺术和绘本小说的先声,为社会各界所喜闻乐见。传统人物故事画通过状物图事,再现我们经验和想象的世界,借助名物、人物动作和情景氛围将一个故事及其相关联的情感和理念传达给观者。
自春秋战国起,中国就有了丰富多彩的历史故事画,装饰庙堂宫殿、祠堂墓室。自五代两宋起,山水、花鸟画后来居上,职业画家所擅长的人物故事画(即画史中记载的故事画和道释仙佛画)被视为“匠气”而日渐式微。到了元、明、清各代,瓷器越来越成为人物故事画的一个热门载体。因为瓷器本身的特性,只要不碎,可以历经几百年而画面如新,因而在瓷器上保存了数十甚至上百种如今已经难见于卷轴画上的人物故事画,殊为可贵。
海外遗珍:佛殿奇逢图
在分别收藏于英国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和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中的两件中国明末清初的瓷器上,装饰着两个相似的人物故事画场景。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官方网站对这件明朝崇祯年间景德镇瓷窑烧制的青花筒瓶上图像的描述是“一位学者在盯看两位女子”(a scholar watching two women)。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官方网站则将馆内所藏康熙朝五彩瓷灯罩上一幅同题材人物故事图注为:“亭子门口站着两位男子,他们在看着两位手拿扇子的年轻女子。其中,年龄较长的男子留着胡子,他的一只胳膊搂着手拿扇子的年轻男子。”
其实,这两件瓷器上所绘均为《西厢记》中的“佛殿奇逢”一幕。讲的是,落魄书生张珙进京赶考,在蒲关城中找了个旅店下榻,得知附近有座普救寺,过往者无不进山门游览上香。张生来到普救寺,由和尚法聪引领着在佛寺中四处观赏。在佛殿前面,张生遇见寄居佛寺的崔莺莺。莺莺身边的丫鬟红娘见到有陌生男人,生怕惹出什么事来要遭崔母责罚,赶忙催促莺莺离开。
在崇祯筒瓶上,头戴唐巾的张生和头戴僧伽帽的法聪和尚站在佛殿门口,法聪正伸出右臂,在指引张生看一处建筑上的细节。这时,张生正好瞥见了在院中散心的莺莺。于是,他顾不上身边的法聪,扭头把全部注意力转向了莺莺。莺莺一手拈花,站在左边最远处,面朝张生方向,红娘则背朝张生隔在男女主人公之间。
图像传统:突出“闺范”举止
各种题材的人物故事画往往都有各自的图像传统,即同一题材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中,在各种媒介上都会有所呈现,而这些媒介存在的地域范围,往往就是一个特定文化圈的影响范围。
崇祯筒瓶上的《佛殿奇逢》图显然以万历年间所刊金陵继志斋本《北西厢记》中插图为蓝本。然而,画匠在再创作时,充分发挥了瓷绘的优势,用精心描摹的碎花渲染了晚明流行的花绸衣的华贵。与版刻插图设计者相比,瓷画匠对大家闺秀应有的“闺范”举止更为敏感,他为莺莺设计了一个不见于木刻插图的动作:莺莺在演示“旦回顾觑末”这一舞台指令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提到嘴边,细致入微地再现了少女面露羞涩的典型表情。
在康熙五彩灯罩上,法聪依然头顶黑色僧伽帽,而张生头上的唐巾则换成了当时流行的飘飘巾。因为是画在六角形的灯罩上,画面比较狭窄,张生和法聪和尚这组人物被特意安排在高门槛内。这样,他们俩与莺莺、红娘就被分隔在两个空间中,即便是面对面也会让观者觉得相隔一定距离。蝴蝶成双作对在主人公头上飞舞,作为图像中的“比兴”手段,暗示空气中弥漫着情爱的气息。明代后期开始流行的时尚折扇在画中人手一把;在这个版本中,画匠让莺莺用打开的金箔折扇遮脸来表现少女的羞怯。
双重身份:审视与被审视
虽然这两个世界著名博物馆的研究人员都没有在图注中标明这两幅人物故事画的题材,但他们却都在图注中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画上男性人物对女性人物的注视。美国学者斯蒂芬·科恩曾经观察到19世纪下半叶英法画家在表现青年男女时的典型场面:“……男子热情地凝视女子,而女子则转头垂目,表现自己恪守闺范。”(《爱目:1840年至1900年英法画作和小说中的凝视》,纽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同样,我们在崇祯和康熙两朝的瓷器绘画上,也看到了女性作为男权社会中男性凝视的物化对象在东方文化中的表现。瓷画上不但有张生对莺莺肆无忌惮的凝视,而且崇祯筒瓶上莺莺以宽大的花绸子衣袖掩口和康熙灯罩上莺莺以展开的折扇遮脸以示羞怯的动作,都是男权社会中女性自我审视(或凝视)的结果。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养成了自己即是审视者又是被审视者的双重身份:作为被审视者,她要给审视她的男性留下好印象,以换取保护;作为审视者,她不停地按照“闺范”的要求约束调整自己。在男性的凝视下作羞怯状就是这种女性双重身份的具体展现。
然而,明末清初的一件觚瓶上还出现了大家闺秀莺莺勇敢地回看张生的画面。这件觚瓶的瓶身上有画题“青楼教演梨园”,说明图中所绘为青楼歌伎在庭院里排戏。因为女性被审视者和男性审视者的身份和语境都发生了变化,图像中的莺莺不但毫无羞怯之意,而且相当大胆地在凝视对自己感兴趣的张生。这个画面非常罕见,但却真实地表现了一部分女子中萌生的自主意识,与“闺范”的要求格格不入。
这些保存在景德镇瓷器上的珍贵历史图像是当时社会观念的一个缩影,让我们看到了先人对男女平等意识的鲜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