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李永华 实习生 刘欣悦 | 广东报道

　　中新社

　　“我做了30多年的建筑陶瓷，今年是我遇到的行情最差的一年。”广东一家大型建筑陶瓷企业董事长刘渊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

　　李蓬生经营另一家大型陶瓷企业，在广东和湖南都有生产线。李蓬生说，其陶瓷厂最高峰时企业雇佣的工人数超过1万，而现在厂里的人数只有6500人左右，明年他还要再削减到5200人。共有20条生产线，今年开工的只有12条。“一条条（生产线）停，停到没有生存空间，我就只有关了。”

　　广东陶瓷协会会长陈环介绍，今年，有的大品牌企业还有增长，但是，整体来看，这是广东陶瓷行业最困难的一年。

　　广东陶瓷产业为何陷入最困难的境地？

　　行情最差的一年

　　建筑陶瓷为用于建筑物饰面或作为建筑构件的陶瓷制品，以地墙瓷砖为主。卫生陶瓷是用作卫生设施的有釉陶瓷制品，以常见的卫浴产品为主。广东是陶瓷产业大省，主要生产建筑卫生陶瓷，佛山、清远、肇庆、江门等地是主产区，欧神诺、简一、东鹏、新明珠、新中源等知名品牌均发源于此。

　　据广东陶瓷协会数据，2018年，广东全省建筑陶瓷产量22.6亿平方米，占全国总量24.6%；卫生陶瓷产量4364.3万件，占全国总量21.1%。

　　刘渊的企业在国内建筑陶瓷行业颇有名气。他说：“做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两三年这么难做，特别是今年，比去年还要难，一个月不如一个月。”

　　刘渊的情况并非个案。近年来，广东陶瓷产业大幅下滑。

　　数据显示，2019年上半年，广州海关建筑用瓷出口量约为30万吨，同比下降19.5%，出口额为1.9亿，同比下降4.5%。陈环介绍，陶瓷行业是受到反倾销等贸易保护措施最多的一个行业，我国陶瓷业近两年出口量是在下降的。预计今年广东陶瓷全年出口下降10%左右。

　　佛山市陶瓷行业协会发布的数据显示，佛山市2016年陶瓷行业墙地砖总产值达到1012亿元，2017年和2018年分别为997.65亿元和830.76亿元，呈现逐年下跌的趋势。佛山市陶瓷行业协会秘书长尹虹估计，2019年，佛山陶瓷行业墙地砖总产值可能会跌破700亿元，这将比2018年下跌近19%。

　　“比去年还难”“一月不如一月”的形势下，企业出现关停、倒闭等情况。据不完全统计，今年上半年，被媒体曝光的陶瓷企业拍卖案多达36家，主要分布在广东、江西、河南、山东等产区，但多以流拍告终。

　　方案层层加码?

　　广东陶瓷行业面临的压力不仅是市场下滑，当地正在实施的“煤改气”政策也让这些企业“气喘吁吁”。

　　广东省陶瓷协会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提供的一份《关于落实我省陶瓷行业“煤改气”出现的有关问题意见和建议》称，当前，30%以上的生产线处于停产状态。

　　陶瓷行业被认为是污染大户。广东省肇庆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在今年出台的一份政策说明材料中称，据2014年我市委托中山大学开展的《肇庆大气重污染成因来源研究》表明，剔除企业偷排因素外，建筑陶瓷制品行业一次排放对肇庆市细颗粒物（PM2.5）贡献占比约为12.80%。

　　环保整治，陶瓷行业首当其冲。陈环介绍，广东陶瓷企业主要使用水煤气作为燃料。水煤气是一种通过工业窑炉生产的一氧化碳和氢气的混合气体，需要用煤炭作为基础燃料，这被认为是造成陶瓷生产污染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全国多地出台类似政策，要求陶瓷企业改用天然气，业内俗称为“煤改气”。

　　2018年7月19日，广东省环保厅发布《广东省打赢蓝天保卫战行动方案2018-2020年（征求意见稿）》（下称“《广东省蓝天保卫战方案》”）提出，对包括佛山、清远、肇庆在内的全省976条建筑陶瓷生产线进行清洁能源改造，并于2020年完成。

　　按照《广东省蓝天保卫战方案》，广东多个地市均出台了相应的政策。如，2018年10月31日，佛山市出台《佛山市建筑陶瓷行业清洁能源改造工作方案》（下称“《佛山市改造方案》”），明确指出2020年10月至2020年底，各区人民政府组织成果验收，要求所有建筑陶瓷企业全面改烧天然气，确保二氧化硫、氮氧化物和颗粒物达标排放。

　　从两个方案来看，广东省要求企业通过“高效治理”达到排放要求后仍可生产，佛山则明确要求企业全部限期实施“煤改气”，比《广东省蓝天保卫战方案》要求更高更严。

　　相对于广东省的政策，肇庆市的政策标准也在加码。肇庆市政府9月15日印发的《肇庆市引导和扶持陶瓷企业转型升级工作实施方案》提出，鼎湖区陶瓷企业原则上保留3家优质企业实施“煤改气”，并且确保在2020年1月底前全面完成改造升级工作，其余的陶瓷企业务必在2020年底前实现全面退出转型。高要区、四会市、广宁县、德庆县陶瓷企业完成窑炉“煤改气”，全面提升陶瓷企业技术生产水平，到2020年1月底前全面完成改造升级工作。

　　这激起了当地企业的反弹。肇庆市63家陶瓷企业在一份联名报告中称，《广东省蓝天保卫方案》并未要求工业窑炉强制使用“天然气”，也未要求限期完成。“我们这里是明显的‘一刀切’，强制企业限期完成‘煤改气’或者自愿退出。”该联名报告称。

　　11月15日，在全国工商联、生态环境部联合召开的支持服务民营企业绿色发展交流推进会现场，生态环境部部长李干杰在谈到环保“一刀切”问题时也强调，要给企业达标整改留时间：需要1个月给1个月，需要3个月给3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陶瓷行业治污关键不在能源”

　　在陈环看来，即使广东陶瓷企业全部做到“煤改气”，也不能解决污染问题。他分析，陶瓷行业的污染排放主要包括粉尘、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这三种，现有的环保技术已经能够使粉尘和二氧化硫做到超低排放，经过很多专家来论证，不管是烧天然气或者水煤气，氮氧化物污染物的排放量其实并没有多大变化，还得靠环保治理。

　　除此之外，天然气也并非“一尘不染”。广东陶瓷协会提供的调研报告称：供应给陶瓷企业的天然气质量不稳定，正常是一类气，但一到用气紧张时，经常掺进二类气甚至三类气，部分天然气含硫量甚至含氮量远超正常值，产生的污染物显著增加，氮氧化物浓度甚至超过使用水煤气，严重影响生产。

　　陈环认为，要实现环保目标，“煤改气”这个方向没有问题，但问题的关键并非陶瓷企业使用什么能源，也不能依靠“煤改气”解决一切问题，正确的做法是严格执行国家和广东陶瓷工业污染物排放标准。

　　广东陶瓷企业蒙娜丽莎（002918.SZ）文化总监王力曾发文称，政府部门的职责应该是逐步提高环保排放标准，而不是一刀切式地强迫企业“煤改气”，更不应该大包大揽规定企业必须采用什么燃料，而应该划定排放标准，守住底线，加强监督，让那些污染严重、排放不达标的企业强令停产，退出市场，而让那些环保治理达标、甚至优良的企业不受“煤改气”影响，“好好活下来”。

　　《广东省蓝天保卫战方案》提出，鼓励有条件的企业开展超低排放升级改造。

　　李蓬生介绍，其企业近年在生产线气体排放治理方面的投入已经超过1.5亿元，“我们的氮氧化物排放浓度大约在70mg/m，硫化物和PM2.5在10-12mg/m和7-8mg/m间。如果生产线要全部改成烧天然气，那我之前的投入就都打了水漂”。

　　这一指标优于《广东省蓝天保卫战方案》规定的排放标准：“改用天然气或采用高效治理措施确保氮氧化物排放浓度≤100mg/ m，二氧化硫排放浓度≤30mg/ m。

　　陈环认为，一些地方政府前两年都出台了不少政策，鼓励企业投入去减少排放，实现清洁生产。按道理，企业排放达标以后，就应该可以继续生产。“现在突然说不行，一定要改天然气，否则不准你生产，那之前的投入怎么办？这个是政策不够延续的问题，也不够严肃。怎么解决？”陈环反问道。

　　刘渊也吐槽环保重复整改带来的浪费。他抱怨说，在环境整治时，环保部门没有提出明确、完善的治理方案和标准，而是让企业自己摸索，可企业自行整治后，环保部门检查一说不行，又要重来，增加很多费用。

　　生存困境下，有企业放弃“品质路线”

　　为应对生存压力，不少企业选择裁员、减产。为了活下去，也有企业打起了产品品质的主意。有业内人士透露，有的陶瓷企业直接要求供应商降低原料价格，有的陶瓷厂家为了节省釉料，将釉层做得非常稀薄，直接导致产品的耐磨性能、防污性能大幅降低。

　　江西高安一家建筑陶瓷材料供应商透露，部分没实力的建筑陶瓷企业陆续倒闭，有实力的就压供应商价格、压供应商货款，结账时克扣账款的情况也十分普遍，比如，交易时说好的价格，结果付款时却只支付一部分，剩下的就“没钱”“过段时间给”，甚至出现将剩余货款“以烟酒代替”的情况。

　　不光是原材料端，建筑陶瓷产品的需求端也在传导压力。刘渊直指房地产开发商的精装房“这两年精装房害了很多实体店，他们要的都是垃圾产品，也就是最便宜的产品，还时常拖欠货款。”

　　对此，中国陶瓷工业协会一位副理事长告诉《中国经济周刊》，大的房地产企业全国集中采购，公开投标，谁价格最低给谁，而且会标明产品质量验收标准，“最低价的大型陶瓷企业中标后，房产商还要继续压价格，压到最低后就给你做了。”

　　不过，他同时指出，房地产企业有验收标准，不会因为他给你低价，你就低质量，质量不行你就赔。整个工程做完了，如果检查质量达不到国家标准，那就得赔偿、返工。之前，就有一家大型陶瓷企业被知名房企踢出供应商名录，还被罚了不少钱。

　　寒冬中，广东陶瓷企业什么时候等来春天？这位副理事长认为，陶瓷企业现在就这样耗下去，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等真正把没有实力的企业淘汰了以后才有好日子，但剩下的也只是大企业。

　　佛山市南庄镇陶瓷产业促进会担忧的是“一刀切”所带来的社会问题。该促进会的负责人抛出一连串问题：生产线因未在限期内完成“煤改气”而停产，企业欠银行的贷款如何偿还？已签订的销售合同如何履行？因此失业的大批工人如何安置？他预测，“这些陶瓷企业将会出现大量的经济纠纷。”

　　“煤改气”一刀切或让陶瓷产业陷入整体亏损

　　尽管颇有争议，广东各主要陶瓷产地均在大力推进“煤改气”政策，且限期将至，由此带来的改造成本让企业深感压力。

　　陶瓷企业“煤改气”的成本是多少，当地企业算了一笔账：

　　首先是改造成本。据上述调研报告，陶瓷企业将现有生产线改造使用天然气类型窑炉和喷雾塔，每条生产线改造费用大概为80—100万元。

　　该报告介绍，企业使用水煤气的成本为4.05元/㎡，改用天然气的成本上升至6.99元/㎡，每平方产品综合成本增加2.94元，但2018年佛山市陶瓷行业实际每平方产品利润仅2.2元，增加的成本为利润的1.34倍。“在当前市场不景气、需求下滑的环境下，难以通过提高产品售价来维持利润率，佛山市陶瓷企业将面临普遍的利润率大幅下降，甚至亏损的局面。”

　　上述肇庆63家企业的报告称：肇庆地区目前天然气价格偏高，且存在供气垄断情形，价格根本不受市场控制。根据部分试点企业反馈，在采用天然气生产后，不包括燃气管道的改造费用，仅能源方面的成本就将提高至少二分之一。

　　企业担心的是，“煤改气”会大幅增加成本，而全国“煤改气”政策、标准、进度并不统一，谁先改，谁就要承受其他地区的低成本冲击，可能就谁先死。

　　“如果全国都规定要使用天然气，我毫无怨言，但现在根本不是公平竞争。”李蓬生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强调，相较于水煤气，天然气生产的瓷砖成本大约要增加3元/㎡，倘若他今年8000万㎡的瓷砖产能全部使用天然气，他一年的成本将要多出2.4亿元，这会让其彻底失去竞争优势。

　　即便是在广东省内，肇庆的63家陶瓷企业也提出：从广东省各地的‘煤改气’推进情况来看，各地的政策并不统一，进度也不统一，“但成本的上升，必将造成企业间区域化的不公平竞争，严重影响地区企业的生存与发展。”

　　气源不足是大问题，试点企业因此停产

　　此外，“煤改气”之后，天然气能否保障稳定供应是陶瓷企业的另一担忧。

　　《广东省蓝天保卫战方案》明确，“在保障气源供应的前提下，按照‘先合同后发展’的原则，到2020年，珠海、佛山、韶关、东莞、江门、清远等市基本完成清洁能源改造。”

　　在业内人士看来，要实现“保障气源供应”并不容易。上述《关于落实我省陶瓷行业“煤改气”出现的有关问题意见和建议》称，如果按广东省陶瓷行业2018年建筑陶瓷产量计算，用气量占全省2017年天然气用量的46.4%，占2020年全省预计供气量的32.3%，占2025年全省供气量的22.6%。在保障居民及其他行业用气的前提下，如何保证陶瓷行业气源供应不出现“气荒”是一大难题。

　　例如，清远禾云产区，现有的日供气能力约50万立方米，远远达不到园区每天约250万立方米的总需求。肇庆禄步，天然气公司在园区对面建有LNG气站，按照设计最大供气能力为30万立方米/日，只能满足10条生产线使用，仅满足园区50%的需求。清远市清城区目前已建成的一期管道工程输气能力为3亿立方米／年，全部用于陶瓷行业，也仅满足40%左右的用量。

　　“气源供应”问题在其他地区也出现过。据公开报道，2017年底，华北地区最大的陶瓷生产基地河北高邑就出现过“气荒”导致陶瓷企业大面积停产的事件。“如果天然气出现供应不足问题，而建筑陶瓷厂的生产线的运转如果只依赖天然气，行业将受到很大打击。”刘渊说。

　　上述肇庆63家企业的报告称，“据了解，部分企业曾试点燃用天然气，但因气源不足导致停产。”

　　但陶瓷产区推进“煤改气”的态度坚决。如，肇庆市政府官网10月15日一篇《肇庆市提六项措施，强势推动陶瓷企业转型升级》的文章称，“实施最严格的生态环境保护制度，以最严格的综合措施推动全市陶瓷企业退出和转型升级，确保2020年1月前完成‘煤改气’。从2020年2月开始，各地保留的陶瓷企业生产线使用天然气，各地相应削减煤炭消费总量指标。”

　　文章提出的六项措施之一是，肇庆市纪委监委将对工作进行追责，对工作不力瞒报，谎报陶瓷企业退出和整治提升清单及进展情况的，将严肃追究该地有关责任人员的责任。对未能按期完成退出和改造升级工作任务的，要对相关县（市、区）党委、政府主要领导进行约谈，并严格追究负责领导和相关责任人员的责任。

　　除了“最严格”地推进陶瓷企业退出和转型升级，肇庆市还组织当地陶瓷企业搬迁至外地。据湖南郴州市宜章县媒体报道，肇庆市高要区与宜章县就陶瓷产业转移合作签订了合作框架协议。

　　“陶瓷行业是广东制造的重要符号，是千亿级的产业集群，无论从情感传承上，还是促进经济发展上，政府和企业对于陶瓷产业的定位，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如何加快转型升级，实现高质量发展的问题。”上述调研报告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刘渊、李蓬生均为化名）

　　编辑 | 陈栋栋

　　编审 | 郭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