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定律,五世而斩定律
1856—1860年,太平军两次打破围困天京的清军江南、江北大营,取得大捷。
有人说,虽然打了胜仗,但客观上却帮了清廷的忙。何以这样说?
驻守江南、江北大营的是清廷精锐的八旗兵和绿营兵。绿营兵射箭,箭虚发;驰马,人堕地。八旗兵则更为腐败无能。两营溃败,湘军成为清廷主力,形势急转直下。
当年八旗兵入关,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只凶猛的老虎后来为什麽会变成如此熊样?
富贵人家,总是难以持久,是中国历史的规律。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个有本事的君子,得了个好位子,挣了一大份家业,想把他千秋万代的传下去。但五世而斩,君子的梦想终会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碎。
老百姓的说法,更加令人扫兴。他们说,富不过三代.
五世也好,三代也好,贫与富,是在不断地转换。也许这是一种自然的调节,自然的公正。
为什麽富者不能恒富?富贵人家之所以会出败家子,我以为原因有四:
一曰骄.
八旗兵入关,满人成为统Zhi阶级,拥有特权。八旗子弟一不务农,二不做工,对汉人有强烈的优越感。
由骄而横,一些贵胄子弟仗恃父兄的特权,在社会上横行霸道,欺男霸女。
红楼梦中的薛蟠,打死人命,抢了丫头,扬长而去。古代法律,不仅刑不上大夫,亦且刑不上大夫之子.
二曰奢.
八旗兵入关,大肆掳掠。许多人在战争中聚敛了大量的财富。
西方人拥有了财富,会把他变为资本,不断增值。我们中国的富人比较缺少这种进取心,尤其是一些新贵,有一种暴发户心态,喜欢彼此攀比,讲排场,一掷千金。像石崇与王恺争豪这样的事,是一种流行病,一直流行到今天。
生于锦绣丛中的富家子弟,耳濡目染,他们的攀比和挥霍,更是青出于蓝。
惟其如此,才有了五陵少年和八旗子弟。
三曰淫.
古人告诫我们,富贵不能淫。此处淫字之义,乃是迷惑与放纵。
之所以有这样的告诫,是因为富贵能迷惑人,使人放纵。通常我们说,饱暖思淫欲。或者像现在人们所说的,男人有钱就学坏。有钱会使人们产生更多的欲望。外部世界又充满了各种诱惑。内部的欲望碰到外部的诱惑,两者一拍就合。
已经成熟的男人尚且无法抵御社会上的各种诱惑,小孩子的自制力如何比得上男人?
四曰逸.
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这句话流传很广。
好爸爸是很有用的,他可以帮我们进入好大学,帮我们安排好工作,帮我们步入上流社会,过安逸生活。但好爸爸也有副作用,他使我们失去了艰苦奋斗的精神。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一旦失去了好爸爸,美丽的象牙塔便会轰然倒地。
中国经济快速发展,有了更多的富人,富人子弟如何承继父业,已成为一个问题。解决富家子弟问题,我们的学者开出药方来是四个字,加强教育.像美国人,注重培养孩子的自立能力和自尊精神。据说他们那边百万富翁的孩子也会利用假期去打工挣钱。
一些富家子弟,骄奢淫逸,根本不是什麽教育问题,他有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正是那样的社会,那样的传统,生出那样的孽障。富家子弟,骄奢淫逸,根本是一个社会问题。
有晋人撰文说,某晋商家业兴盛达两百年,打破了富不过三代的定律。家业延续两百年,确实了不起。但两百年后又如何?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第八定律,权大欺主定律
这个题目是我从一本题为《蒋党真相》的书中看来的。
书中说,清末权臣袁世凯,为大清帝国送了终,人称权大欺主.蒋介石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其御下之术是,暗中支持和挑唆各个派别和山头(黄埔系、cc系、政学系)相争,各派彼此争斗、钳制,需从蒋那里寻求支持,于是蒋超越各派之上成为无法撼动的最高领袖,云云。(早年读过的书,印象十分模糊了。)
几千年的中国历史,有一个难解的结始终困扰着历代的政治家,那就是权大欺主.
历史上权大欺主的事屡见不鲜。楚成王儿子商臣,逼迫成王自杀;吴国公子光派专诸刺杀王僚;西汉末有王莽篡汉;晋有八王之乱;三国时期有曹操、司马昭擅权;隋有杨广弑父杀兄;唐有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宋有赵匡胤黄袍加身;明有朱棣靖难之变等等。
在封建皇朝,存在着两种大搏弈。一种博弈发生在皇帝和皇储(太子)之间,另一种博弈发生在皇帝和权臣之间。皇帝和皇储,亲生骨肉,也会为了权力生死相搏。虎毒尚且不食子,帝王家庭内,却会上演父(母)杀子,子弑父,或兄弟相残的惨剧。皇帝和权臣间更有说不尽的恩怨。君臣一日百战,君权和相权较力,外戚或宦官擅权,朝堂和皇宫从来都是权术和阴谋的演练场。皇储和权臣是中国历史上最危险的人物。说他们危险是因为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君王权力的威胁,他们自身也因此时刻处于危险之中。这种危险状况有时会演变成危机,甚至发生大的动乱。
如何防止权大欺主是中国古代政治学最大的课题之一。
我的专业是《园艺学》。我们有一个名词叫顶端优势。当一棵大树中心干上的分枝高过中心干时,其生长势会强於中心干,最终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是因为生长势的对比发生了变化,终于成为强枝弱干.在帝国的朝堂上,当帝王与臣下权势的对比发生变化时,也会有取而代之.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一样,对优势地位的竞争无时不有,无处不在。
项羽见到秦始皇出游的仪仗时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则说,大丈夫当如此也。我想人群之中心生羡慕的应当不止是这两人。人们常说,打江山,坐江山。何谓坐?坐就是享用。把一个大饼送给一个饥肠辘辘的穷汉,穷汉会享用赐给他的美食。一个皇帝,他所享用的并非一个大饼,皇帝打下了江山,他享用整个国家。无数美女,多少美丽与温柔,还有各种奇珍异宝,山珍海味。这样的享用,怎不令世人羡慕?
现时的人把权力叫做公共权力,认为主权在民,古代人的观念则完全不同,他们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芸芸众生只不过是一群驯顺的绵羊,皇帝和官吏执长鞭鞭笞天下,他们是牧羊人。一切权力归于统Zhi者,是统治者的私有物。正是这种权力私有的特性,导致了无休止的争夺。象是一个金苹果,被众人抢来抢去。高才捷足者从血泊中抢到它,然后坐天下,享用整个国家。
西方资本主义也有争夺,他们争夺的是金钱,物欲横流,我们称之为拜金主义.
中国的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有很大的不同,中国人更看重权力。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我将其称为拜权主义.
人们常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人之欲望,难道仅仅只有食欲和性欲?**时期,我感受到人世间还有一种欲望,超越食欲和性欲。那样的饥渴,那样的迫不及待,那样的不顾一切,那样的不知羞耻,那样的不择手段,那样的心毒手狠,心心所念,只是为了权力,这就是权欲.人世间居然会有这种东西,如此强烈,令我惊奇,
古代权力私有的特性,更兼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拜权主义,两者叠加,在中国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血腥的连续剧。
还有一种原因导致权大欺主,有人将其称为权力结构的不稳定性.
《左传》云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这句话,清晰地勾勒出封建社会的基本结构。其主要特征是一级压一级,形成一种压力—稳定结构。整个系统的稳定,取决于压力的梯度,越往上去,压力越大,权越重。根据韩非子的学说,处于这种压力结构最上端的君王,必须具有一种强大的势(以势压人),君王一旦失去其势,整个压力系统就会崩溃。一般开国的君王,熟谙权术,具有铁腕,拥有某种强势,下面的人摄于其势而不敢有非分之想。这种铁腕和强势,在其后人那里却难以为继,甚至出现像晋惠王这样昏聩的白痴,或像溥仪这样幼年登基的小皇帝,强势荡然无存,于是出现强枝弱干,权大欺主,取而代之.
权大欺主是封建社会始终没有解开的一道难题。
第九定律,皮毛定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写的是中国知识分子千年之病,千年之痛。自从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就变成了毛.
毛是个什麽东西,有一股腥膻之味。堂堂乎文人雅士,怎麽会是毛?
秦之前,文人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时光。他们负笈而行,周游列国,天马行空,十分浪漫。那时的人,他们笈中装着的那份精彩只属于他们自己,独一无二。他们背负着它,走遍世界。他们是要用自己的思想去说服全世界。他们的思想像凌空而过的天马,高远而神奇。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每一流派都是一股清泉,喷涌而出。清泉汇集之处,是大海,激荡澎湃。
秦以后的文人,他们的笈中只有先人的经书和教义,他们整日诵咏的是别人思想的片断。文人们没有了思想,失去了自我,甘洌的清泉完全干涸了。天马没有了,只剩下一些依附於皮上的随风抖动的毛.
秦始皇时代,确实有过一些活的不耐烦的文人,他们执着於自成一家,不肯统一,后来都被秦始皇送到坑里去了。自那以后,文人们都学了乖,知道坑的厉害,自觉地维护统一,不再闹独立性了。
林彪的话,含有某种哲理。我们这麽大的国家,如果人人都固执己见,都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百人百性,众说纷纭,岂不是乱了套?千人敲锣,一锤定音。没有这一锤定音,千面锣只会敲出杂沓之音。
我以为秦始皇统一中国,他所作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统一了中国人的思想。不过,这件事的难度相当大。车同轨,书同文,做起来并不难。而要把这些十分固执的文人的思想统一起来,不是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也难奏其效。
但秦始皇的做法过于血腥,后人诟病甚多,称其为霸道.到隋唐时代,使用的方法就先进得多,不再用霸道而改用王道.如果说秦始皇采用的是大棒政策,唐代以后则更多采用胡萝卜政策。应用科举的方式,使那些出身于豪门或是寒门的士子们都有了进身之阶。顾炎武说,八股之害,甚於焚书。说的就是这种胡萝卜政策的有效性和先进性。
无论大棒还是胡萝卜,都只是外因。使知识分子变为毛的还有其内因。
有人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我以为这种说法并不准确,至少在我们中国不可以这样说。
如果要用社会的良心去定义知识分子,中国文人的大多数都会被排除在外。
许多人不喜欢文人这个词,甚至以为他是一个贬义词。把文人的文去掉,他和普通的人就没有甚麽大区别。一样的有七情六欲,一样的要食人间烟火。治国者为他摆下了盛宴,有颜如玉、黄金屋、千盅粟,他们怎可拒绝?自然就会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忠心。这是顺理成章的。当然,文人与普通人还是有一点区别,他们的功利心比普通人更为强烈。这些都是文人变毛的内因。
在内因与外因的双重作用下,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变成了毛.这种变化缘於一种不可抗的力,所以成为一种规律。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千年不改,万人一律,没有哪个可以逃脱。
举国一致,只有一个思想,欧洲人没有做到,我们中国人做到了,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但世界上的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有利必有弊,对于我们的成绩也须一分为二。知识分子都变成了毛,依附於皮之上,当然很好。只是要从这些失去思想的毛中产生出像洛德、卢梭这样思想家以及像牛顿、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家,决无可能。晚清以后的落后与挨打,似乎也就成了一种历史的必然。